夏沐神色木讷,没有回答,一缕幽魂似得打开车门,踩进雪地里,慢悠悠的朝前面那辆房车走去。
她削尖脑袋奋力钻进人群,一眼就看见那个“瘸子反派”的侧脸,险些没认出来--
皑皑白雪地里,那“瘸子”穿着单薄破洞的衣裤,旧得几乎看不出颜色,背脊如枪般修长笔直的身形,在雪中显出凌厉的生机,丝毫不显得落魄。
一头卷毛被抓到后脑勺,束成一个凌乱的小鬏,几缕碎发贴在脸颊,像是因为常年不洗澡,凝结得都不打卷了。
那双桃花眸子,被掩盖在眼角眉梢灰扑扑的尘埃下,显得紫瞳清澈得让人心惊。
高挺的鼻梁上也抹上了泥土,一副脏乱不堪的模样。
而那天生上翘的嘴角,却还彰显着那人似笑非笑的桀骜。
“卷卷?”夏沐神色错愕。
动作指导被围在中央,施展不开,便挥手驱赶周围的人群,而后回到段紫潼跟前,做出一瘸一拐的姿势。
蛋卷殿下垂着脑袋,仔细看他脚上的动作,脏兮兮的小脸因为灰土的涂抹,轮廓变得更加分明。
夏沐和一群人被保镖驱散,仍旧不死心的站在不远处张望--
卷卷穿着破洞的旧裤子,一双长腿别扭地一瘸一拐,学着动作指导员的姿势,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跛足前行。
“我的天!迷死我了!”
夏沐身旁,一个化妆师捂住胸口,激动地感叹:“为什么让wuli蛋卷殿下演反派啊!真是暴殄天物!小说里那个瘸子不是长得跟钟楼怪人一样吗!长成这样女主还会要男主吗!白内障吗!”
另一旁的剧务助理深吸一口气,喃喃道:“瘸子怎么了?你看那双大长腿,就算是高位截瘫我也能接受!”
夏沐:“……”
人群里还在窸窸窣窣地讨论--
“殿下为什么要演反派呢?瘸子就算了,演什么变态杀人狂啊?”
“谁知道呢,是殿下自己要求出演一个让观众憎恶,并且努力拆散男女主的反派角色。”
“殿下一定是很注重演技,所以故意挑战高难度角色。”
……
夏沐脑袋嗡嗡作响,已经逐渐接受了远处那个残障儿是熊幼崽的事实。
不过,注重演技实力?
就她对熊幼崽的了解,卷卷才不可能有这种高大上的想法!
真实原因其实很简单--
一来,蛋卷殿下想选一个“让人憎恶的丑陋角色”,方便进入剧组,随时提防夏沐和男主的“越界举动”。
又能让民众憎恨,摆脱最近随时当街被抱腿的厄运,一箭双雕,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二来,破坏蠢猫咪的好事,大概是蛋卷殿下毕生的座右铭。
饰演拆散蠢猫咪和恋人的反派角色,殿下简直能本色出演,丝毫不需要酝酿情绪。
夏沐虽然还算了解熊幼崽,但毕竟猜不出卷卷这么复杂的内心世界。
她一路跟着摄像头,想等卷卷拍完这段戏,找机会搭话。
问清楚:为什么要手机关机!
卷卷的第一场戏,得扒在一家露天大排档外面,等一桌客人吃完离开,就上去偷吃剩菜,而后被老板驱逐出店。
坦白的说,光是看见熊幼崽大冷的天气穿成这样,夏沐就怪心疼的,此刻,看见卷卷偷偷摸摸的抓桌上的剩菜吃,她简直快要崩溃了……
蛋卷殿下实在谈不上有什么演技,只是照着导演的要求,饰演躲在墙边的小叫花子孤儿。
等客人走了,小叫花子窜进屋、抓起桌上的菜,狼吞虎咽,腮帮子鼓得跟仓鼠似得,脸上近乎麻木的面无表情。
夏沐被这一幕虐得死去活来。
老天真是不公平,卷卷这毫无表情的演技,居然显得真实又真诚,当真像个被饿了三四天的孤儿。
紧接着,大排档的老板发现了偷食剩菜的肮脏小叫花子,立即挥舞着锅铲冲过来。
小叫花子没有逃跑,一双紫瞳冷静的盯着老板,抓紧最后时间,又往嘴里塞进两块鸭肉。
直到老板一脚踹过来,小叫花子才一瘸一拐的快步退出店门,一双麻木的紫瞳,不甘心的看着桌上的菜肴,又看看老板手里的锅铲,始终没有表情。
是那种被世界抛弃的孤儿,所表现出的麻木神色。
因为哭闹也换不回任何人的怜悯,只能像野兽一样,活着。
老板将剩饭全部倒进垃圾桶,用锅铲指着小叫花的鼻尖:“滚!再敢跑进店里,老子打死你。”
小叫花的腮帮子依旧鼓囊囊的,没有咽下食物,也不再咀嚼,眼里隐约泛起一层水雾。
这一幕,让夏沐心口一揪。
身旁陆续传来压抑的哽咽声,围观的人竟然都被打动了。
真没想到,熊幼崽居然有这样的演技。
然而,导演一声“cut”过后,卷卷一个箭步冲进大排档,拿起餐巾纸,将口中难吃的食物全都吐出来,泪汪汪的委屈嘟囔:“为什么不去甜品店拍这段戏?”
夏沐:“……”
感动瞬间不复存在,熊幼崽是被自己难吃哭的,并不是演技!
第98章
卷卷的戏居然一遍就过了。
夏沐只能自我安慰:一定是导演不敢跟王储说再来一遍,才不是演技差距!
一定是这样。
接下来,要拍摄刘赫凡与几个龙套“雪中追逐”的一段戏。
女仆快步走入场,给蛋卷殿下披上一件浅灰色的厚重大衣,轻声嘱咐:“殿下,快点回车里取暖吧。”
机不可失,夏沐立即快步跟上前,就在距离卷卷三步远的地方,两个黑西装的男人,忽然螃蟹似的从两边窜出来,伸手挡住了她的去路,扬着下巴垂眸看她,一脸“生人勿进”的神色。
“我是殿下的朋友。”夏沐知道这样的解释很无力,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个没有邀请卡的生日宴会门口。
果然,两个西装男没有回答她半个字,机器人一样,依旧毫无情绪的挡在她跟前。
夏沐放弃解释,转而看向段紫潼背影,大吼一声:“卷卷!我有话要问你!”
闻声,周围走动的几个工作人员纷纷看向这一头。
很多人知道这只猫女和王储的绯闻,如今看到这一幕,所有人的八卦之魂都被点燃了,连打光师都不断用余光瞥向夏沐。
段紫潼停下脚步,转身回头。
两个西装男就跟背后长了眼睛似得,察觉出主人的举动,立即给夏沐让出一条道。
夏沐欣喜地小跑到卷卷跟前--
几个月不见,熊幼崽好像又长高了点,或者是因为夏沐紧张得只敢低着头,所以视线里只有卷卷的下颌,以及她雪白的脖颈上,两道斜成V形的颈部肌线,在锁骨正中凹出一块小小的窝陷。
“好久不见……你最近还好吗?”
夏沐觉得自己应该能找到更好的开场白,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熊幼崽浑身散发着她不熟悉的清冷气息,让她脑子卡壳。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推出好远,气氛生疏而紧绷。
夏沐头埋得更深了。
“你觉得我会还好吗?”
段紫潼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听不出情绪。
夏沐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咱们去旁边聊吧,这里人多。”
说完,夏沐自顾自的朝不远处那间大排档走去。
段紫潼看着她转身离开,而后懒洋洋的迈步跟上去。
失去围观机会的群众们发出一阵叹息声。
——
大排档是露天搭建的。
剧组专门租来一套深红色的大雨篷,就是夜市烧烤摊常见的那种。
棚里有种常年积累出的油腻味,两头窜风,并不比外头暖和。
“坐吧。”夏沐指了指临近桌边的一张塑料椅。
段紫潼低头浅笑,迈开长腿,缓缓绕着塑料桌椅走,左手指尖划过桌子的边缘,脚步最终停在夏沐的面前,很近的距离,低头凑近她的脸,嗓音沉郁而缓慢:“我想,还是站着听你说话更合适。”
夏沐抿了抿嘴,抬头看向段紫潼,直截了当的询问:“你最近为什么一直关机?”
“那部手机里只有你一个人的号码。”段紫潼直言不讳:“我现在没有开机的必要了。”
夏沐眼睛猛然睁大,看着眼前态度变得陌生的卷卷,嗓子梗了片刻,才颤声开口:“你不想联系我了?那为什么还要接下这部戏?为什么演这样的角色?你不担心爸妈的责备吗?”
段紫潼歪着头,一瞬不瞬的注视夏沐,神色里染上一丝受伤的自嘲:“你是不是觉得,我做什么都一定是为了你?”
她嗓音低哑,却极富磁性,每个字都沉进身体里,敲打在夏沐的心上。
夏沐的脸唰的涨红了:“我没有这么说!”
段紫潼微敛起双眸,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神色认真的解释:“我接这部戏,是因为这部剧本直击社会贪腐的阴暗面。
明年初,父王会在国会公开提出整饬贪腐的三条新规划,也算是呼应。
这部戏也是我第一次正式亮相的途径,一个贪腐社会下的牺牲品形象,极具讽刺意味,母后觉得这可以拉拢民心。”
这解释简直滴水不漏,夏沐找不出破绽,感觉自己在自作多情。
“我知道了。”夏沐低下头,“那就是说,咱们以后就是……陌生人了?”
“陌生人”三个字,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只想立刻转身回家,躲进被窝里。
一阵让人心寒的沉默。
“决定权在你。”卷卷终于开口。
夏沐猛然抬起头,一双琥珀色的猫眼死灰复燃:“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