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两个时辰,两人都没有踏出房门。
虽没有过多的时间来从长计议,短暂的思虑却还是需要。何况离天黑尚有段时日,苏尘儿心知无法阻止华以沫报仇,她又手无缚鸡之力,那么唯一能做的,只有帮华以沫设想周全。毕竟夏于铭既然被华以沫看到了真实面目,便不可能傻傻地束手待毙。以他的心计,必然会有应对华以沫的策略。此去未知,对方设局来个瓮中捉鳖,也很难说。
夜色来得突兀。几乎只是日头被往下扯了一扯,便恨不得整个滚落下去,天色也随之昏暗下来。
时间在两人斟酌商讨中过得极快。房门被敲响,才打断了两人的相处。
“小姐,婚礼要开始了呢。”兰儿脆生生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苏尘儿闻言止住了话,回头应了一声,然后缓缓站了起来,望向华以沫:“此事先说到这罢,该走了。”
大堂一片喜色红火。阮天鹰与风茹安坐高堂,望着身前的阮君炎和蒙了盖头的风茜。
“一拜天地。”唱礼者的声音嘹亮,穿破一片宾客的贺声。
“二拜高堂。”
阮天鹰和风茹笑得开怀而欣慰。
“夫妻对拜。”
低头的一瞬里,阮君炎闭了闭眼,掩去了一闪而逝的苦涩。
如斯熟悉的场景。伊人已不是当初之人。
这一次,再没有意外。
然而身体却比中了毒还要痛。像是被人一刀刀剐过,直落得淋漓鲜血。尤其是……旧人尚在视线之内,自己却完全不敢转头去看。怕这一看,整个人就要崩溃,扯裂脸上的面具。
三声唱礼之后,是混杂在嬉笑声中的“送入洞房。”
阮君炎挂在脸上的笑意僵硬,只能更大地扯了扯唇角。然后急迫地带着新娘离去。一刻也不停。
只因这一切更像是折磨。心中之意悲凉。
有那么一瞬间,阮君炎心里有着迷茫,不知到底是什么将命运推至了现在的状况。曾以为会与自己白头偕老的女子,此刻站在另一个人身边,淡淡地望着这场讽刺的婚事。波澜不惊。
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才一步步错至此刻,直到彻底与所愿想的背道而驰,越来越远?
他不知道。
苏尘儿望着在他人眼中性急而走的阮君炎,落在她眼里不过是落荒而逃罢了。
心里有淡淡的叹息。
她本只打算远远观望,最后却拗不过华以沫,还是被拉着到了宾客前列。过去的时候颇有许多目光跟着落在自己身上,竟是反而特意给两人让开一条道来。也不知是否抱了开好戏的念头。
不过似乎让他们有些失望了。
苏尘儿心里何尝不知华以沫的心思,不过是想故意给阮君炎再次打个醒罢了,因此也没有阻止,随了华以沫站在了风口浪尖之上。所幸她也不甚在乎他人非议,即便耳边偶尔闻得一些好奇之人的私议之声,面上却一直平静无波地看完了这场大婚。
渐渐地,众宾客也觉得无趣,重新将目光投向堂上新人。
拜堂一毕,人潮便随着新人朝新房涌去。
阮天鹰的视线隔着众人落在苏尘儿身上,只一眼,又转了开去。
目光带着无可奈何的遗憾。
这一回,两人都没有再动。
华以沫觉得自己的心情不由好了些,尤其是方才看到阮君炎压抑的痛苦时更是大悦。她忽然自垂下的袖中探出手去,触碰到了身旁苏尘儿温暖的指尖。
然后,轻轻用食指勾了住。
果不其然,正陷入感慨中的苏尘儿感受到对方的小动作,目光收了回来,望向华以沫。
“尘儿感觉如何?”华以沫倒是切切实实地笑了笑,眉间的阴翳随之淡下去。
“感觉么?”苏尘儿轻声重复了一遍,抿出一个笑来,“觉得命运无常罢。差一点那个新娘可是我自己了,没料到不过半年有余,彼此身边的人已各自都换了。”
华以沫的眉梢一挑,似有些不满意苏尘儿的答案。
苏尘儿垂了垂眸,再抬头时,目光已带了笑意:“不过,如今倒也不差。”
华以沫这才笑起来:“自然不差。不,该是极好才是。”说话间言语颇有几分自傲。
与此同时,勾着苏尘儿的手指愈发紧了紧。
苏尘儿安静地笑着,没有言语。
“等此事完了。”华以沫忽然又开了口,缓了笑正经道,“我们回一趟噬血楼去看一看阿奴罢。然后就一路游玩回沉渊,可好?”
身上的血仇,总有放下的一天。她,也有些累了。
“好。”身边的女子没有意外地柔声应了。
华以沫唇边的笑意愈发开怀了些。
两人不知道的是,远处有目光遥遥地落在她们身上。
仿佛盯着猎物的猎人。专注而狠绝。
一切,不过才刚开始。
☆、143迷雾重重(三)
夜色如帘幕安然垂落,却也挡不住阮家堡里传出的震天喧哗。
衣袂如梭。推杯换盏之间,嘈杂往来,好不热闹。
身为堡主的阮天鹰在短暂的情绪低落之后,也重新拾回了洋洋喜气,许是被众多不知情的宾客所感染,念及这场爱子难得的大婚,笑意一直没有下过唇角。风茹虽因身子不适显得神色有些虚弱,但还是无法阻止她发自内心的满足欣慰。
阮家堡在江湖上地位显赫,所谓的闹新房自然无人敢闹得过分,不过走个过场罢了。当众人从新房院子如潮水般褪去,各自上了宴席,新房倒一时显得冷清起来。阮君炎一路含笑着将新娘送入新房,正欲出去继续招待宾客,袖子却一只手忽然被扯了住。
阮君炎转身,隔着鲜红盖头望向身前的女子,等待着对方开口。
对方缓缓松开了捏着阮君炎衣袖的手指,垂着头,沉默片刻后方淡淡道:“别太晚回来。”
“我知道了。”阮君炎低声应了一句,目光却有些复杂。
直到关门声响起,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了新娘一人。
白皙的手微微抬起,将头上的红色盖头缓缓拉扯了下来,露出一张粉黛娇艳的容颜。
“炎哥哥,这次千万别让我失望了。”风茜低下头去,轻声呢喃着,目光闪烁不定,“莫要……太逼我。
暮色四合。夜色朦胧。
平地起了凉风,鼓动着众宾客的衣袍,将之前的嘈杂随之吹散了去。
陆陆续续告辞的人离开,徒留满桌狼藉。
风茹正陪着阮天鹰与宾客应酬着,身旁忽然小跑过来一名丫鬟,低声朝她道:“夫人,少爷好像有点醉了。”
风茹闻言一怔,同阮天鹰知会了声,便由丫鬟带路,找到了阮君炎。
现况却比丫鬟说得要糟糕得多。
虽然依旧站着,却颇有些东倒西歪的阮君炎,面色染了酒意酡红,连目光都有些微微涣散开来。两个丫鬟扶着他的身子怕他摔倒,阮君炎却一面推却,一面扬手还欲将手中的酒壶倾洒入喉。丫鬟苦声劝着,阮君炎却似没有听到一般,兀自将壶中的酒倒了光,又随手抛了空壶,声音模糊地催促着:“给我酒。”
风茹快走几步,来到阮君炎身旁,不由沉了脸色,责怪道:“你们怎么看顾的少爷?怎么让他喝成这样?”
“夫人见谅。”其中一个丫鬟面色为难道,“少爷本来好好的,就算是敬酒也颇有分寸,不过后来……”
“嗯?”
“后来好像是看到了苏小姐,少爷就这样了……我们阻也阻不住。”丫鬟说话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果然,风茹闻言脸色变得难看了些,双目中几乎欲喷出火来。
“酒……”阮君炎眯着眼望着眼前的人,一时没认出风茹,只声音沙哑得呢喃道,“我还要喝,酒呢?”
风茹见状,一时也顾不上怨怼,连忙软了声音道:“炎儿,茜儿还在房间里等着你呢,今天可是你的大喜之日,娘让人扶你回房,房里有酒,再去喝可好?”言罢,风茹朝丫鬟使了眼色,低声斥道,“还不快扶少爷回房,切莫再耽搁了。”
两个丫鬟听到风茹的指示,也不敢疏忽,连忙架着阮君炎往新房走去。
风茹望着阮君炎远去的身影,咬了咬牙,恨声道:“苏尘儿,又是你。”
两个丫鬟小心地扶着阮君炎走着,方才沉默的一个忽然开了口,压低声音道:“你方才为何不说雷公子过来找少爷的事?我怎么觉得,少爷不只是因为看到苏小姐的缘故才这样的。”
另一个丫鬟闻言,下意识地环顾了下周围,见没人注意他们,方嘘了一声,道:“雷家二公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没有把握的事我怎敢胡说。何况阮雷两家是世交,他自不会害了少爷。倒是苏小姐,你与我照顾少爷这么久,也不难看出少爷的心到底在谁身上罢?左右怕还是因为苏小姐的缘故,夫人心里又怎会不清楚。”
对方闻言,一时没有说话,似是默认了。
阮君炎只觉耳中隐约落了苏小姐两字,脑海里浮现出方才远远瞧见的一幕。彼时月华如水,洒落在那两个一身月白衣衫相视而笑的女子,世界仿佛被两人隔绝在外。而这个画面几乎要刺痛了他的眼,他的心。
“尘儿……”一声痛苦的呢喃自阮君炎唇中吐露。
两个丫鬟一惊,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忍不住道:“先给少爷喝杯醒酒茶罢,这样子若让表小姐见到了,还不得闹出事来。”
“嗯。”另一人连忙应道。
然而两人方将阮君炎扶进院子,打算悄声先替少爷醒酒时,新房的门已“吱呀”一声打了开,吓得两个丫鬟的身子都要跳起来。
“表……少夫人!”
两个丫鬟望着面无表情站在门口的风茜,一时觉得心慌不已。
风茜头上早已没了盖头,目光扫过露了醉态的阮君炎,沉默半晌,方道:“将少爷扶进来。”
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
两个丫鬟哪里敢反对,只得一咬牙,将阮君炎扶到了新房的床上。
“你们可以走了。”风茜立在门口,目光一直停留在阮君炎身上,看也不看丫鬟道。
“少夫人……少爷一时兴起有些醉了,可需弄些醒酒……”丫鬟的话还没说完,却被风茜不耐烦的声音打了断。
“你们听不懂我的话么?”风茜的视线终于冷冷地扫过两个丫鬟,“我说,可以走了。”
丫鬟见风茜眉目冰冷,也不敢久留,依言退了出去,只能在心里替少爷祈祷,万万不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惹怒了少夫人。
半醉的阮君炎显然没有意识到两个丫鬟的好意,斜靠在床栏上,再次呢喃地唤道:“尘儿……”
风茜往前迈出的脚步一顿,才复又缓缓来到床前,低头俯视着阮君炎,没有说话。
阮君炎似是也察觉到视线中有人,怔怔地抬起头来,目光却有些模糊,连思维都变得迟钝,只能依稀辨认出那一身鲜红嫁衣,恍若回到了半年前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