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弩箭,便在半空里停了停。随即再往前时,竟有些摇摇晃晃,不及到得两人身前,已悠悠落地。
雷振云的眼神随之一凝。
“小心!”
说话的同事,雷振云伸出手去拂。只听“叮叮叮叮”四声轻微响动混杂在弩箭落地声里,四个弩箭手身前,被拂落了四根银针。
方才的一切,雷振云自然看得清楚无比。在弩箭接近的时候,只见华以沫指间有银针一闪而逝,正与弩箭数目相符。那些银针毫厘不差地正击在弩箭箭尖,竟穿破坚硬的尖壳,直透箭身,朝四个手下回转而来!其中虽不乏利用了弩箭自身的强劲冲击,雷振云却有些被华以沫精准无比的银针所惊。
这么一停顿间,阮天鹰已趁机跨步而出,拦在了雷振云与华以沫、苏尘儿两人身前,神色凝重地开了口:“雷兄,不可!”
雷振云定定地望着阮天鹰半晌。眼底似敛了风暴,乌云满布。他沉默着,忽冷冷地笑了笑,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
只听他略带讥讽的声音在安静中响起:“阮兄可真是……护短啊。”
阮天鹰闻言,脸色微变。
“义父。”苏尘儿在阮天鹰身后开了口,语气带了叹息,低声道,“你为尘儿做的已经很多了,莫要因此树敌。尘儿有愧。”
“说什么胡话!”阮天鹰头也没回地低斥了句,“我信不是你们所为,自然不能看着你们背凶手的黑锅!”说着,他又望着雷振云,认真道,“雷兄,方才尘儿所言疑点句句有理,雷兄何必执拗于此,听不得真言!”
“有理么?”雷振云盯着阮天鹰重复了一遍,语气渐渐沉下去,“阮兄不觉得可笑?你信那番话,又何不是因为苏尘儿的原因?她所言难道不荒唐?我一向敬你,却不曾想,你果然还是站在了苏尘儿这边。霆儿的死,对阮兄而言,许是及不上苏尘儿的一根头发罢?”顿了顿,雷振云话语一重,“阮兄,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早知道了苏尘儿的消息?”
阮天鹰沉默了片刻,试着解释道:“我一直想等到找到线索后再与雷兄商讨雷侄一事。”
“线索?”雷振云出声打断阮天鹰的话,语气带了轻蔑,“那不知阮兄可找到了没?”
阮天鹰目光闪了闪:“此事与刺影楼有关,对方行事隐蔽,我……尚未有机会找到。不过……”
“不用不过了。”雷振云语气变冷,望着阮天鹰的眼神也跟着冷下来,“我只问一句,今日阮兄,当真是要不顾阮雷两家情谊,不顾江湖道义,阻我到底?”
身后,苏尘儿的视线忽然有些不忍地偏过去。有动容之色暖暖滑过清寒眼底。
与此同时,阮天鹰沉吟的话语坚定响起:“对不住雷兄了。”
“呵,很好。”雷振云冷笑一声,目光意味不明地扫向移开视线,面有感激的苏尘儿,忽然眼底闪过一丝狠意,“阮兄可真是情深意重,这么护着苏尘儿,想必苏远泉下有知,也能欣慰了。”
苏远的名字从雷振云口中吐出,阮天鹰的目光突然顿了顿,随即似想到了什么,眼底涌起一阵晃荡不安。果然,雷振云刻薄的唇里接着低沉地继续道:“这样一来,阮兄害死苏远的愧疚,想必也能安一些了罢?”
阮天鹰的眼猛的睁大,耳中一时被震得嗡嗡作响,几乎无法思考。
“说起来苏侄女倒也是可怜,这么小就失去了父亲,还被阮兄一手抚养长大,想来是报仇不义,不报仇不孝的两难了……”
“住口!”一声压得微微颤抖的低吼声自阮天鹰嘴里脱口而出,他的表情有些复杂,不敢置信地望着雷振云,“你,你竟然……”
“是你逼我的,阮兄。”雷振云不放松地直视着阮天鹰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不允许任何人阻止我报仇。任何人!”
阮天鹰的心思却不在上面。他不敢回头去看苏尘儿,不敢知道她知晓了此事后会如何看他。他试着回头去解释,却无论如何也张不了口。沉稳如他,垂下的手竟然在袖口发颤。
身后的寂静似一张无形大网,将阮天鹰整个人紧紧缠住,快要让他透不过气。
这十几年下来,他待尘儿,早如亲生。他可以严厉地用家法惩罚犯错的阮君炎,起手挥鞭毫不留情,却从不曾责罚过苏尘儿一下。即便第一次骂,也是在知晓她与华以沫的事后。因期待太重,才让他无法接受,冲动地选择了断绝关系,却在清醒之后很快地后悔,仍是暗地里保护着苏尘儿。而如今……如今……这一切随着真相的袒露,在阮天鹰心里似要裂成碎片。
雷振云望着紧紧闭起眼,挺直的背脊都在瞬间佝偻下去的阮天鹰,眼神阴得可怕:“怎么,阮兄,莫不是事情过去太久,你便也忘了这份罪孽罢?你未免太过天真……”
“住口。”
这一次,开口的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打断了雷振云的话,将对方惊讶的视线吸引了过来。
同时猛的转身望过来的,还有阮天鹰。
苏尘儿缓缓抬眼,扫过两人,随之目光定在阮天鹰脸上,紧抿的唇角忽然松了松。
“我早知道了。”她道。
“尘儿……”阮天鹰闻言,神色很是震惊。不过片刻,又灰败下来,低声喃喃道,“是我,是我的错。对不起……”
“义父不必道歉。”苏尘儿的语气放柔了些,眼角淡淡地掠过雷振云,“你对尘儿的恩义,尘儿看得比谁都清楚。父亲的事,也不能全怪义父。至于某些人的挑拨,义父也不必理会。”顿了顿,在阮天鹰一点点亮起来的目光里,她又淡淡道,“有些事,并没有全然的对错之分。我也早已想通,相信义父为此忍耐的愧疚不安早已沉沉积压在对父亲的怀念里。即便是父亲,也定会如尘儿一般,原谅义父的。”
“真……的?”
“真的。”苏尘儿不容置疑地点了点头,“父亲定会明白义父对妻子的爱,就如他愿为娘亲牺牲一切般。”
听到苏尘儿话的阮天鹰,只觉得心口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如潮水般缓缓褪去,身子从未有过的轻松。像是……像是终于将十多年沉重不堪的负担卸下。他的唇角,不知不觉扬起一个微笑来。
望着这一切的雷振云,没有料到事情发展竟如此不可思议,忍不住冷嘲道:“真是一幅父慈女孝的感人画面。不过,我实在没有兴趣欣赏。”
说着,雷振云给四个手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准备好特制的弩箭,随即极快地抬了抬手,沉声道:“等活下来了,再感动不迟!”
短弩离开弩箭,箭尖呈黄黑之色,一触即爆。
然而弩箭尚未来得及近华以沫与苏尘儿的身,一只大手已经飞快地扫过来,小心地避开箭尖,手影翻飞,待停下时,竟扯出了四支弩箭的箭尾!
雷振云并不惊讶,望着接下箭的阮天鹰,背着手缓缓道:“苏尘儿果然厉害,没想到这么快就让阮兄直接站到了我的对立面。说起来,好久没与阮兄切磋了。”
言罢,雷振云的右脚往后退了半步,微微低了低身,神色凝重地朝阮天鹰伸出手来,做了一个起手式。
阮天鹰知晓这一战在所难免,叹了口气,也跟着伸出手,直视向雷振云。
一时之间,虽是静默两人,身上气势却自平地拔起,瞬间便凌厉如刀锋,一寸寸无声割过地上的水坑,溅起些许白色水花。
静默不过片刻。眨眼间,在众人屏住呼吸的紧张里,两人忽然动了!
声势一时如雷。
无声无息跃起的两人,身上衣袍无风自动,对彼此招式已十分熟悉的两人,不过一个呼吸间,手上已极快地交手了十多个来回。
地上的水花晃动激荡得愈发厉害。
尚飘着的淅沥小雨,在两人轮廓处硬生生被避开数寸,完全无法近身。
在打斗开始时,华以沫担心苏尘儿被两人的余劲所伤,拉着她推到了战圈外。
苏尘儿的视线一直黏在阮天鹰身上,却也知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任由华以沫拉着自己后退,随即才抬眼望向她。
华以沫看出了苏尘儿眼底的不安,出声安慰道:“无事。阮天鹰占了些上风,雷振云应该伤不到她。”说着,华以沫似想到了什么,忽然一顿,“尘儿先等我下,我有事要先解决。”
话落,华以沫回过头,噙着一抹冷笑,望向抬头观望战况的四个强弩手。
☆、176不死不休(一)
四个雷家堡守卫注意到华以沫瞥过来的目光,齐齐被对方眼里的情绪怔了怔。
只见那微褐色的瞳孔里,闪烁着点点碎光星辰,冷漠疏离,似乎能看到寒风呼啸而过,卷起漫天大雪,遮盖了一整个世界。只有彻头彻尾的冰冷无情,视若死物。
然后。华以沫微微抬了抬手。
一股劲风挟杂着四枚银针眨眼间已朝四人射来。
四人一惊,手里弩箭下意识地按下的同时,身子迅速往后退去。
然而待四人方稳住了躲避的身子,眼前忽然晃过一道银光,似是算准了几人落地的时间与位置,交替不过瞬间,已近在眼前。
瞳孔在银针下放大,透出濒临死亡的绝望气息。
轻微的银针入肉声想起,被更响的痛叫声所掩盖。
除了身手灵活的一人险之又险避开了银针外,其余三人同时捂住了自己的左眼,痛的弯下腰去,随即翻滚在地。
血不过零星一点自眼眶里沁出,手心下的眼睛去慢慢变得充血可怖。毒素带来的痛麻之意一点点加剧,犹如眼睛里爬了千万只噬咬眼珠的蚂蚁一般,让人恨不得将眼珠挖出来。
也的确有人忍受不住,这样做了。
另一个侥幸存活的人,手里强弩铿锵落地,睁大了眼望着眼前同伴带血的手指自眼中拔出,溅起一串血珠,带起一阵凄厉叫声。
血色眼珠从指间滚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到男子靴前几寸处。他的腿忍不住颤了颤。
一只手忽然扯住了男子的衣袂,惊得他往下扫去。
“杀……杀了我……”最靠近的一个同伴没有勇气挖出自己的眼珠,被痛楚麻痒折磨得不堪忍受,恳求道。
半晌,见男子不动,同伴一咬牙,又伸出另一只手隔着靴子搂住了男子的脚腕:“快……”
无法看清的视线,看不到男子眼底的惊恐。
男子望着自己熟悉的同伴,那整只左眼都肿得像是会随时从眼眶的禁锢里脱落出来,赤红如血,加之面色狰狞,犹如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一般。
然而不过一怔间,男子忽然咬牙,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倏地从腰际拔出刀来,猛的闭起眼,往下插去。
滚烫的鲜血溅到男子脸上,他的脸上神情一抖,握着刀柄的手攥得死紧。
再睁开眼时,男子下意识地往华以沫的方向望了一眼。
只见那年轻女子一身白色锦袍,袖口绣着精致纹腾,额头饱满,眉峰略扬,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在地上翻滚的三人,眼底没有一丝波动,也丝毫不为这画面所震,倒更像是司空见惯一般。她似是感受到了男子目光,抬了抬眼,冷冷地望过来。
男子突然往后颤颤地退了一步,弯下腰想去拾地上掉落的弩箭。手指触到冰冷的强弩,却有些不听使唤。他心里迫切焦虑,然而身子有些发软,耳边还响彻着同伴的痛楚□。
这一次,他没能来得及拿起武器。
他弯下的身子一僵,慌乱的眼底泛起无边无际的恐惧。随即身子缓缓往前栽去。
华以沫收回了手,淡淡地扫过死去男子的额间一点红,不再理会,专心望向阮天鹰和雷振云的争斗。
这边,阮天鹰与雷振云短短时间,已交手了数百招。
两人对彼此招式都十分熟悉,内功也是不相上下,因此战局呈胶着状态。只是阮天鹰下手多有留情,而雷振云却招式狠厉如常。望着这情况的华以沫,眉头不由蹙了起来。她心知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怕是对阮天鹰不利。
这般想着,华以沫偏头去望方才被挡在身后的苏尘儿,想与她商讨对策。
然而只是这么一回头,华以沫才发现苏尘儿的视线此时并未在打斗的两人身上,只是神色难辨地瞥向一旁倚在栏前的甘蓝。
这么一望,华以沫才记起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在。
对方并未在意苏尘儿的目光,只抱着手饶有兴致地望着在空地上战在一处的两人。直到华以沫的视线也跟过去,才朝两人转回头来,眉毛跟着轻轻扬了扬。
“怎么了?”华以沫低声问苏尘儿。
“没什么。”苏尘儿说着,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转而跟着望向战局。
华以沫猜测苏尘儿心思谨慎,才注意着甘蓝那边,也没多想,只开口道:“尘儿,阮天鹰心有顾虑,怕是时间一久要糟。”
苏尘儿闻言,眉间染了一丝愁绪:“义父果然还是心软了。”
“不如我去助他一臂之力。”华以沫道。
“再等等,”苏尘儿制止道,目光深邃,“他们两人对战招式简单而不花哨,如今应都是在用深厚内力对抗,你若贸然加入,怕是会被其中劲气所伤。待寻得机会,趁其不备发动暗袭罢。”顿了顿,苏尘儿又补充道,“记得,莫要近身。”
华以沫心知苏尘儿是担心自己内力与两人相比仍有差距,心里一阵暖意,点头应了。回首再望向雷振云和阮天鹰时,手里已捻了五根银针,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