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般生气,调整面部许久也扯不出来一个笑来,看对方不识大局,料也是个不足轻重的小人物,干脆僵着个表情硬邦邦道:“本官听闻韩长史抄了嘉州府一干大员的家,不知他们犯了大昭哪条律例,竟劳烦林滤殿下动如此大的手笔。”
韩苏本来就不耐烦他之前行径,看如今语气,竟然还包庇那些人,并将林滤公主拖下水,心中更是恶心的无以复加。
当下笑道:“公主殿下忧心灾民,下官身为公主府长史,恨不能为殿下分忧,于是便揽了赈灾的一干差事,这等小事乃是下官自行做主,若说府尹大人等人有何罪责,就要劳烦周大人过目了。”
说完,双手递上好厚的一沓纸张,旁边更是还有许多账册。
当初听说这位御史两天便要到达嘉州府,她自然做足了准备,公主府亲卫抄出罪证之后,韩苏便第一时间整理出来,要的便是堵住这位御史大人的嘴,不然,还不知道之后还有多少难题,如今两件大事,一为安置灾民,二为筹粮平抑物价。从淋滤公主手中接到朝廷拨下来的物资之后,韩小长史颇有冲到帝京将手中东西砸到大昭朝臣脸上的冲动,当初她韩苏以公主府的资产还筹出万石粮食与数千两银子,而大昭朝廷竟只派给赈灾的林滤公主十万两银子便完事,粮食更是一粒没有,以如今粮价,韩苏很怀疑这十万两到底能买多少粮食。
而剩下的,竟全要内库买单,当然,文官集团给出了他们的一向手段:大可向当地富户筹集。
所谓士农工商,商者为贱,自然不敢违抗父母官的开口,但正所谓强扭的瓜不甜,这样不但徒惹非议,更不可能筹来许多钱,毕竟,商人最会的便是哭穷,若是用强,那也太不好看了,更何况,以韩苏看来,商人的钱也是冒了风险赚来的,凭什么要让别人白白掏钱?
而文官集团的心思更是不消说,要说眼下囤积粮食的大户都是谁,可不就是那些个名门世家么?若是此刻国库拨下粮食来,那才是大水要冲龙王庙,文官集团自然不会做这等损害自身利益的事。
周奉接过案卷一看,脸色眼看又黑了几分,心内又骂嘉州府的这些个蠢材做事太不隐秘。
这可是大大的冤枉了江州府的官员们,毕竟一手遮天久了谁还会如此小心翼翼?更何况,也没人想到有人会冒着与整个文官集团作对的风险,没有理由的便去抄了朝廷大员的家啊。
如今看来,罪证俱全,想要在无罪抄家这件事上扯皮,已经是纯粹浪费时间,眼下还是先将此事揽回来再说,看之后有机会再行施转。
当下,铁青着脸的周御史咬牙道:“圣上派本官御史之职,便是为了查嘉州府失职之事,之前多劳烦韩长史代劳,如今本官已到,此事便交由本官,韩御史身负赈灾重任,便无须费心了。”
韩苏当然知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
说白了,文官集团就是个综合利益体,中间牵扯的便是交换二字。某个利益体以对对方的罪责睁只眼闭只眼换取己方某人的上任,或是以某些退让而让自己的一些政策实行,这根本就是大昭朝廷不公开的事实,亦是昭帝也无可奈何的原因,毕竟,昭帝的政策是为国,为皇家,从根本上便是损害对方利益而利国家,这也是双方不可能站在一起的缘由。
大昭历朝三代,前朝朝臣其实早已换了不止一波,然而,留下来的惯例反而是最大的毒瘤,当初整个文官集团是怕昭帝换上自己人而团结一致,如今久了,却成为了利益纠结体。
即使如今宰相禄伯叮出身寒门,且为人颇有贤名,如今在这个利益体中也不得不做出某些让步:对于官场的贪污渎职视而不见换取良策的的实行,对于世家安插人脉到重要职位,换取寒士能公平被选录。
这不得不说明身为一个贤士作为大昭朝臣的悲哀,他纵然可以克己明志,然而,如果不能满足大多数的利益,一切都是徒然。
正如王安石虽贤,然而损害了底下官员的利益,官员们反其道而行,使得变法失败。商鞅虽然强硬成功,最后依旧逃脱不了被车裂的下场。
这也是让昭帝头疼的又一个地方:纵然选择良臣,却也碍于体制,并不能为已所用。
如今积弊已深,昭帝就算拼着暴君、残忍的名声,以武力打击文官集团,也是不现实的事情。不说他即位不久,人望不够,世家又岂是软柿子任人捏?怕是最后几篇锦绣文章就能够让昭帝遗臭万年。文人在舆论上面有着绝对的掌控力。
韩苏想罢一笑,打破周奉的幻想:“此乃大人内务,下官自不好插手,不过大人来此之前,下官无人可报,已将一切罪证录了一份上秉圣上,还望大人明鉴。”
周奉心中一紧,已经不顾遮掩了:“韩长史难道要做一辈子的公主府长史不成?手下多点分寸,日后也好到朝廷做官。”
韩苏晒然一笑:“大人说的哪里话,下官胸无大志,人无长才,还真没有入朝为官的打算,这个长史么,做不做其实也无不可,领上一份俸禄,小臣也愿自此终老了。”
“你!”
韩苏虽然有讥讽之意,说的自然也是心里话,但听在周奉耳中,脸上实在挂不住,当下甩了袖子,愤怒而去。
韩苏弹弹袖口,满眼冷意。
☆、商者亦好名
如今周奉急着收拾前嘉州府尹等人的烂摊子,嘉州府的事情自然无暇顾及,韩小长史如今没有制约,乐的轻松。
不过她心内也知道,恐怕如今天下都盯着嘉州府这一块,昭帝关注那是自然,而文官集团的关注更是司马昭之心了,自己处理的好便罢,不然回京之后恐怕就不是一通弹劾可以了事的。
说实话这方面韩小长史还真没担过心。自从范仲淹范相公提出以工代赈以来,赈灾再也不是单纯的放粮、撒银子了,如今大昭朝廷虽然丢了一堆烂摊子过来,但她一来抄家得了不少银钱,二来在襄城公主那里也有打算,所以对于等着看笑话的那些小人,韩小长史放了一万个心。
她这边自己知道自己的事情,别人可是提心吊胆。
若说最担心的是谁,自然是嘉州府的富商们了,每次这种灾年,都是自己破财的时候,按说按照往常,主事的官员早就开始请自己等人大摆鸿门宴了,可是韩小长史接任以来,竟完全没有任何风声。
嘉州府的富商们很担心啊,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不对不对,这绝对不是在骂钦使大人,但是稍稍放了一半个心之后,忽然就是满城抄家。
嘉州府的富户们全都是嘴里发苦,这算是杀鸡儆猴吗?还是敲山震虎?既然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这么温吞吞的提心吊胆实在是有够痛苦,嘉州府的富商们一商量,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己还是主动点,看着办吧。
嘉州府的富商们泪流满面的向上递帖子,不待这么玩的,要我们掏钱,还得自己主动,这不是贱么。
韩小长史接到帖子的时候愣了半天,旁边小厮极有眼力劲儿,提醒了下:“这恐怕是破财免灾,大人此趟估计多有好处,他们不求置身事外,也不过是想大人高抬贵手一二。”
不愧是公主府出来的,不得不说机灵小厮看事极准,往年碰到贪得无厌的家伙,趁此机会搜刮钱财的不在少数,所以富商们也看明白了,主动把上面的喂饱,您也不要太过分。
韩小长史摸摸下巴,恩,虽然本来就有用得着这些人的地方,不过送上门来的自然不一样,韩小长史笑眯眯的说:“回他们,本官一定准时赴宴。”
戌时二刻,韩小长史准时到达嘉州府福祥楼,嘉州府富商出手不凡,据说在这嘉州府第一楼吃顿饭,最低也要十两银子,一提到好吃的就高兴的韩小长史笑弯了眼睛,表情越发灿烂了。
嘉州府富商们偷偷抬眼一看,很好,有戏。
当下,宾主皆欢颜的簇拥走了进去。
酒过三巡,福祥楼的掌柜康掌柜的先开口了:“嘉州府遭此大难,多亏大人体恤民情,我等虽为商贾,亦为大人的高风亮节所感动,思来想去,也只能在黄白俗物上襄助一二,企盼大人能体谅我等诚心,莫怪此等俗物污了大人的眼。”说完,便从边上递上了个精美盒子。
他不开口还罢,这么矫情的一说,韩小长史差点没将刚才吃的给吐出来,抖了抖浑身的鸡皮疙瘩,韩小长史自认受不来这种官场艺术,筷子一放,干脆还是自己来吧,不然待会儿指不定还有什么肉麻言语。
摆摆手让小厮收下盒子,下面的人果然安下了心。
“康掌柜说的哪里话,说实话,本官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银子和粮食,相信诸位都明白,这赈灾一事基本要靠各位支持,不过既然诸位表明了心意,虽然不能免责,不过本官也不好教诸位损失太多。”
诸位富商一听,好人啊。这位人又痛快,又不像以往的那些个文官,明明想多要银子,又还得自己等人捧着,免得污了对方的名声,这还罢了,说话更是弯弯绕绕,累个半死,哪像这位大人如此爽快,收钱还办事。
当下众人更欢乐了,赶紧再干上两杯。
韩小长史一看,恩,差不多了,继续说道:“正所谓出钱办事。之前总不请各位前来,便是本官想也不能总是让像各位这般的人吃亏,本官想了好久,总算想出个法子来。”
底下人一听,赶紧将酒满上:“大人请说。”
韩苏将酒偷偷倒到袖筒,神秘道:“既然这份银子不得不出,本官便想,诸位纵使防范得当,这洪灾一过,估计也有不少地方有损伤,不如将这份银子作为工钱,让那些灾民们将那些个地方修葺一番,银子出了,各位也没有损失不是。”
“大人英明!”富商一个激动,异口同声。这次可是真心的,反正被毁的园子之类的总要修葺,这样一来还真没什么损失。
众人一高兴,劝酒劝菜的又是一波,韩小长史以袖掩口,继续偷偷倒酒。开什么玩笑,这会儿要是倒下了,接下来该怎么唱?
“唉,之前为了此事本官还真想了不少办法,当初想的第一个法子是让大家筹银筑堤、修桥……”
韩苏忽的开口,正高兴的富商们一听,顿时噤声,难道还是变法要银子?
韩苏也不看在座富商的脸色,一副微醺的样子说道:“不过当时本官想啊,这样要怎么补偿大家啊,就对公主殿下提议:不如就在筑的堤、修的桥、铺的路边上立上石碑,将出钱人的名字刻上去,以求流芳千古……”
话说一半,韩苏微微望去,果然在座各位有些心动。
士农工商,商者最贱,这在各朝各代都是不争的事实,这些个商人们若说求什么,最想求的便是名声,有名声就能提升一点自己的身份,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古代故事、小说里面有钱的刻薄鬼反而表面上总做善事,得个某大善人的名号。
不错,反应良好。
韩小长史继续一副不以为意的半醉模样说道:“公主殿下一听,商者亦是大昭子民,怎么能白白辛苦,反而不为人知呢?竟然同意了本官的建议……”
底下众人微微点头,满脸激动,大昭公主殿下提起他们,何等荣耀。
“公主殿下还道:既然如此,当要论功行赏,排名就按贡献分前后好了……”韩苏微微一顿,底下的人显然已经坐不住了,一副我就是冤大头的表情。
韩苏慢条斯理的扔下最后的引诱:“贡献最多者,无论是筑堤、修桥、铺路,可以以他的名字命名。”
“大人!小民愿意出资筑堤!”康掌柜一个激动直接蹦了起来,不愧是福祥楼的大老板,上来就选最大头。
“小民愿意修桥!”
“小民愿意铺路!”
很好很好,韩小长史心内暗笑,脸上一阵迷茫:“诸位是认真的?本官还说明儿个回了公主殿下,修葺诸位的园子之类的就好……”
“大人哪里话,作为大昭子民,当为国为民,小人等虽为商贾,也愿意为公主殿下分忧!”
呕,又要吐了!
韩苏赶紧叫停:“既然如此,明天诸位就到本官那里商讨好了,到时候将按诸位的贡献辑录成册,当然,每人贡献多少,也将公布于众。”
☆、好酒、好粮
第二天,嘉州府的富商们早早便到了韩小长史的临时衙门,爽快甩银子的场面一度让书吏们怀疑,韩小长史不是想修桥、筑堤,而是在拍卖嘉州府的地皮,不然,这群平日一毛不拔的商贾们今日踊跃的似乎着了魔。
银子的问题解决之后,其他的问题便不再是问题,嘉州府尹等人抄家之事带来的正面效果极大,不但让嘉州府的富商们自行入瓮,如今剩下的这些个书吏、衙役们也一改往日的倦怠,勤奋的好似天下大同了一般。
官府以工代赈的公文发出去之后,流民的情况果然好了许多,洪灾之后家破人亡的灾民们,眼下有了重整家园的机会,又有工可以做,攒下几分银子,日后也有了盼头。这样一来二去,不但免去了灾民背井离乡,任凭田地荒芜的前景,连一些已经出去的流民,听到风声,又纷纷赶了回来。
韩苏又派人聚拢了无力做工的妇人,将煮饭、照顾孤儿的事情托付给她们,正好将抄家得到的银子作为工钱发放,以期减少鬻儿卖女的现象。
事情有条不紊的分派下去,萧条荒芜的嘉州府也渐渐生出几丝活力,有了盼头的灾民自是勤奋,而告示上大大的名字以及出资银子的公示,嘉州府富商们亦是满面红光,出门见到灾民们感恩行礼,一个个好不得意。
赈灾事情如此下去自然无恙,剩下的唯独就是粮食的问题了。
当初林滤公主初接到圣旨,第一件事便是开嘉州仓放粮,开始时候仅维持灾民温饱,均是施的稀粥。如今要开工,饭食自然要跟上,这样一来,嘉州仓的粮食未免捉襟见肘。嘉州府富商们眼下被名气驱使,自然也分出了一部分存粮,但对于整个府内的灾民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
闲下来的韩小长史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襄城公主那里也该有回信了吧?
可惜如今的襄城殿下依旧是沉醉温柔乡,与风流才子们好不快活。
而人穷志短的魏王爷此时已拜会到第三个忘年交那里了。
此时韩小长史这边的事情皆如预想般发展,林滤公主那里却显然已有人急的火烧眉毛了。
大昭开国以来,茶、盐、铁都是捏在官家手里,盐、铁归于国库,内库采办茶叶。虽然免不了分下份额给其他商人,但内库是茶叶采买的大头是不争的事实,然而今年春茶早就下来了,内库却毫无动静,茶商们虎视眈眈,茶农们心里叫苦,却绝不敢轻举妄动。
当初林滤公主将内库之事临时托付给韩小长史,就是因为派往盛京的账房及掌柜们并没有召回,依旧前去看了今年春茶的成色,以及今年茶价的调整。
而办完事情的账房现在却不得不赶往嘉州府:如今赈灾未完,谁都不知内库还要支出多少,今年春茶到底采办多少,内库能拿出多少银子,都需要林滤殿下拿出主意。
然而,日夜兼程的账房掌柜们赶到公主临时居所,甚至都没来得及擦擦额上急出的汗,一脸歉意的林滤公主竟快速的给出结论:“诸位辛苦了,是林滤安排不周,忙完这阵,不妨好好休息一番。春茶一事,依旧按照往年惯例,这是内库的大进项,还请诸位多多费心。”
几位账房、掌柜你看我、我看你,迟疑片刻,行了礼退了出去。春茶事急,喝口茶还是接着往回赶吧。
而林滤公主此刻拿了几封信件思虑半晌,忽而轻笑出来:“长史大人纵然智珠在握,大约也没想到,粮食一事托付错了地方。”
一旁沏了新茶执盏而来的泽兰女官好奇道:“韩长史做事虽出人意表,但无不防祸于先,竟也有思虑不周之处?”
林滤摇头道:“长史大人虽然贤能,但是人脉太浅,他只以为二姐交游广阔,于是将筹粮之事相托。他虽然给出不错的底牌,此事若是办得好,没有不成的道理,却不知道二姐平日相交多为文人雅士,对此事毫无帮助。若是猜的不错,六哥为人尚义任侠,交际最杂、最广,又总是缺钱,此事终究落在他的头上。”
“魏王殿下?”
“正是。”魏王笑嘻嘻的上前:“霍兄,小弟此趟可是有好买卖想送,来来来,好菜摆上,酒就不用了,小弟带的有。”
霍岚哑然失笑:“到我红叶山庄自行带酒?老弟这是要砸哥哥招牌么?”
魏王神秘一笑:“可不就是来砸招牌的么。”
霍岚一怔,他虽为商人,却偏偏为人豪爽,正如他的身份€€€€大昭第一酒商一般,爱交友、好喝酒,但他人粗犷,心思却最为细腻,魏王这么一说,他当下便哈哈一笑,吩咐了下人准备好菜,果然不提上酒,请了魏王入了屋去。
遣了下人,霍岚也不矫情:“老弟这下该揭出谜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