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说罢,从窗台上拿下一张报纸,走到桑子面前,摊开。头版左下角登着一则醒目的《寻人启事》,印有桑子的名字和头像。
“我在报社整整待了一夜!就是为了这事!”他痛心地说。
“小安哥……”桑子像是在哀鸣。
我这才敢肯定,这个男人就是桑子的表哥。
“如果你想用死杀我,就跟我说明白,我自己去死!”他的眼圈发红了。
桑子的泪涌了出来,比暴雨的力量还要凶猛。我的心,也开始痛了。
“桑子,你也发过誓的,要为死去的亲人们活着!他们把你交给了我,我必须得让你好好活下去!可你,竟连这都不成全我……”他的泪终于流了下来。
他的话没落音,桑子就扑到他怀里,筛糠似地抖成一团。他也旁若无人地紧抱住了桑子,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两个人都像是瘫软了。
眼前的这一幕使我感到,他们的关系绝非表兄妹那么简单。同时,这一幕像针一样刺醒了我——他们是生死相连的,连一丝缝隙也没给第三者留下。昨夜和桑子裸身紧贴的情景历历在目,现在看来,桑子,这个仙子一样的女孩,不过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个短暂的美梦。
我咬了咬牙,转身朝大门走去。
“请等等!”男人喊了一声,追了上来。
我本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对不起,太激动了……感激你救了我妹妹!”他眼角仍挂着泪痕。
“别客气,这很偶然……”我有些语塞。
“桑子一直很自闭,难得她对你这么友好。”
“我恰好是心理医生,如果需要,可以让她和我联系。”我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真好!”他接过名片说,“我叫穆安,多联系。”
我坐进车里,回望那个闭紧的院门,回应我的只有伸出院墙外摇曳的杜鹃枝条。来时和桑子站在这里,望着大片野茅草生出的憧憬,已破碎得无从寻觅。世界在这一刻,竟显得如此寂寥和孤独!
12
车子进入市区,我有些头晕,才意识到是饿的了。我把车子开到我的心理咨询所门口,下车,来到旁边的“课余时间”咖啡厅。这个咖啡厅除了经营各种饮品,还经营简单的中西餐点,经营对象主要是大学生,物美价实。咖啡厅的整体格调是怀旧,座位类似火车卡座,深得学生们的喜欢。
大学正放寒假,客人不多。我找张靠窗的座位坐下,点了一客咖哩牛扒、一杯红酒和一杯柳橙汁。
这里靠近大学的东侧门,很僻静。我的心理咨询所和这间咖啡厅都背靠校园,门前是一条南北向的小柏油路。路的南头通向一片菜田,往北通向闹市区。这里极少有车辆进出,行走的人也多是师生和菜农。路对面有旧书店、文具店、唱片店、快餐厅等,做的都是学生的生意,店名都起得很有意思:老的好旧书店、天韵唱片、秀色快餐……平时忙忙碌碌,从没静心细品过这些东西。此时,我忽然觉得学生时代挺苍凉,也挺无奈的。
我转过脸,斜对面的“才俊公寓”进入视野。它是学校的旧招待所改建的,房价便宜,供不愿住学生宿舍的学生和往届毕业生租住。
我的大学同学田宇就住在里面。他晾晒在走廊上的衣服不停地随风摇摆,晃得我莫名其妙地感伤起来。好久没和田宇联系了,我想给他打个电话。刚掏出手机,服务生就把热气腾腾的牛扒端了上来。我只好作罢。
吃了没几口,手机响了,显示的号码是小满家里的。我警觉起来。
“你还有什么事!”没等小满开口,我就不客气地抢着说。
“……我是小满她妈。”对方迟疑了片刻,不甘示弱地说。
一定是来者不善!我放下刀叉,集中注意力,礼貌地问了声好。
“你就是常打电话找小满的那位吧?”她冷冰冰地问。
“应该是吧……”
“你叫什么名字?”
“冯翎。”
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她以前常接到我的电话,从没盘问过。难道小满和她摊牌了?还是她无意中发现了女儿的秘密?没等我想出应对的话,电话那头就风云突变,她几乎是在咆哮了。
“小满在你那里住了一年多,是真的吗?”
“是的。”
“天哪……要不是刚才碰到她系里一个同学,我还以为她一直乖乖住在学生宿舍呢!”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你为什么要害小满?”她像审讯犯人一样问道。
“小满是个甘愿受害的人吗?”我开始有些激动。
“你还有什么资格狡辩?同性恋的名声臭不可闻,你知道吗?臭不可闻!”
“我和小满已经分手了。”我极力忍耐着说。
“告诉你!现在一个美国留学回来的小伙子在追求小满,以后你就别再自讨没趣了……”
没等她说完,我就不礼貌地挂了机。餐厅里的客人似乎都在偷看我。尽管他们不可能听到“同性恋的名声臭不可闻”这句话,可我的脸皮却像是被当众撕了下来。
此时此刻,强烈的自卑几乎击垮了我。如果我是个男人,爱上一个女孩,完全可以和她的家长抗争,甚至可以和整个社会抗争。可是,我是个女人,无论从生物学角度,还是从社会学角度来说,我都是个彻彻底底的女人!我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即便自己可以不顾一切,也必须得考虑爱人的名誉和承受力。“同性恋的名声臭不可闻”——这种观念才是这个世界的主流啊。
我垂下头,面前的食物开始令我反胃。我付了账,头重脚轻地离开了“课余时间”。
13
回到家,我心里还在隐隐作痛。放上一张巴赫的《赋格的艺术》,我一滩泥一样躺在沙发里。受伤之后听巴赫,又是另一番感觉。魔一样的音符组成的磁场,把我整个人都吸了进去。
阳台上挂着一串日本风铃,此刻在风中叮当作响。它是一个名叫朱笛的女孩十年前从日本寄来的。十年来,我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带着它,毫无损伤。朱笛是我的高中同学、初恋情人——不,应该说是我的第一个单恋情人。我在她面前暴露了Les身份的那个夜晚,我和她的三年友情,也随之破碎了。
高中毕业后,暑假里的一个晚上,朱笛的姐姐姐夫带朱笛和我去一间舞厅玩得很晚。分别时朱笛告诉我,她很快要和父母一起去日本定居。我一听,心里就乱了,忘情地责怪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说她父母怕她学习分心,一直瞒着她。我真诚地请她去我家最后长谈一次,她竟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我带她来到我的房间,两个人盘腿坐在床上,一直聊到黎明时候,我也没找到表白的机会。她累得睡着了,我不甘心,躺在床的另一头辗转反侧,心里像藏着一只不安分的兔子。终于,我孤注一掷地坐了起来。看着她恬静的睡相,想着她即将远渡重洋,心底压抑了三年的热望终于火山一样爆发了。我爬到她身边,吻住了她的嘴唇,一只手狂乱地摸进了她的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