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孩子般听话地大口吃着,喉咙却渐渐哽得吞咽困难。这就是我一直渴望的温馨小日子,桑子就是从我梦里走出来的可人儿!我能不能就这么和她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过上一辈子?眼前的现实,离梦想无限遥远。她的人近在咫尺,可我手里的刀叉却有千钧之重,重得不能叉起一块火腿,送到她的唇边。
“怎么吃不下,味道不好吗?”她有些窘,下意识地把一只小蒸笼朝我面前推了推。
“不不,好吃得都噎住了!”我的眼眶一热,赶快低下头,夹起一只小糖包往嘴里塞。
“那就好。”她对我的神情显然没有注意,“慢慢吃,等会我给你弹巴赫。”
满桌子食物竟被我吃掉了三分之二。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连偶尔回家我妈专门做的家乡菜,也没这么好吃。
桑子收拾好杯碟,搬了一张椅子,让我坐在钢琴旁。谱架上有一本《巴赫初级钢琴曲集》,她翻到一首《德国舞曲》,试了几个音。
“不好意思,只有这个水平啦。”她羞赧地说。
“放心吧,对我来说,你弹的一定比任何演奏家弹的都动听。”我朝她做了个鬼脸。
她满足地笑了。酝酿好情绪,就全身心融入地弹了起来,以至于一曲终了,显得有些疲劳。
“技巧有待加强,音乐感觉超凡!”我为她鼓掌。
“说过要弹给你听,这些天我一直卖力练呢。”
“感动!”
“弹琴感觉是一方面,练琴也很重要。我练得少,总觉得精力不够。”
“你的身体看上去不太好,要多注意休息。”
“不,是没办法集中精力。”她惆怅地说,“好像总有块铅压着我,怎么也摆脱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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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你为什么想自杀?可以告诉我吗?”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我,趁着气氛好,我下决心问了出来。
“哦……我觉得没活头了……”桑子的神情暗淡下来。
“都倒出来吧,别防备我,就把我当成一个心理医生。”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之后,她从冰箱里拿出两罐椰子汁,带我上楼。
这原来是一套跃层式房子,楼上是个私密性很强的区域。站在长长的阳台上,小院的一切尽收眼底。她拉开一个日式格子拉门,一片榻榻米呈现在眼前。左墙边有两个大储藏柜,右边有几只坐垫、一只小几、一个唱机和几个半人高的唱片架。整个后墙都是玻璃窗,透过白色纱帘,可以看见深蓝色的海静卧在不远处,海面有几只货轮缓缓行进,留下几声悠远的汽笛。
我学着她,脱了拖鞋走上榻榻米,坐在坐垫上。
“这是我和我表哥的卧室。”桑子为我打开饮料,平静地说。
“什么?”我很吃惊。
“左边属于他,右边属于我。”她说,“被褥都在储藏柜里。”
“这样……方便吗?”我还是觉得很别扭。
“习惯了……”她说,“我跟他在一个床上睡到12岁呢。”
“可以详细说说吗?”我虽然抵触他们的关系,还是希望对她有更多的了解。
“我一生下来,就跟着姨父姨妈生活。和大安哥、小安哥一样,我也叫他们爸妈。我八岁那年,姨妈、姨父和大安哥出了车祸,血肉模糊,我亲眼看见了,精神受了刺激……”她垂下眼睑,说不下去了。
“……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我有些愧疚,不该贸然猜度她和她表哥。
“我姨父姨妈都是大学音乐系教授,我的钢琴就是姨父教的。他们三个走后,我和小安哥就靠一点儿抚恤金维持生活。小安哥十八岁考上了大学,抚恤金也停发了。他拼命学习,争取奖学金,但根本不够两个人用。他就去做家教、去码头做苦力。夜里,他总是很晚才回来,累得跟散架了似的。我每夜都等他回来,不管多晚,都做好夜宵,端给他吃。他大四那年得了一场大病,身体很虚。我当时上寄宿初中,为了给他买些补品,我就利用中午时间,偷偷到酒吧里当服务生。可没做几天,就被他发觉了。他带着病,跑到店里,失态地扯下了我的工作服。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紧拉着我的手,好像一松开我就会蒸发掉似的。一进家门,他就哭了,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他说他不怕生活苦,苦上一辈子也不怕,他是为了让我过得好一点,才这么不要命的。他怪我不该去酒吧做服务生,说我对不起他的一片苦心……”
听着桑子的叙述,我的眼睛渐渐潮湿了。
“苦日子一直持续到他研究生毕业。他出国读博士之后,生活才好转了。他学成一回国,就考取了律师资格,很幸运地做了几个大经济案,才买了房和车,也有了些余钱……”她说,“如果我们不互相支撑,谁也活不到现在。他常对我说:咱们俩不能死,亲人们在天上看着呢……”
“既然你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还去寻死?”我已泪眼朦胧,轻拍着她的肩膀。
“……那天太不寻常了!他打赢了一场官司,他的两个很要好的高中同学——落魄诗人九子哥、律师黄羽哥,来家里庆贺……”说到这里,她明显地激动起来,“饭从中午吃到傍晚,四个人都喝多了酒。九子哥和黄羽哥都劝小安哥放开点,好好跟我好。小安哥听罢,样子很痛苦,脖子上的青筋暴得很高。他说他一直把我当亲妹妹看,不可能对自己的亲妹妹……”
桑子停下来,长嘘一口气,看了看我,又继续说,“傍晚,大雨一下起来,九子哥和黄羽哥就走了。小安哥傻了一样,死盯着我看了很久,就把我抱在怀里,吻了我。他说我的嘴唇很烫,烫疼了他的舌头……我哭了。紧接着,我和他就纠缠成一团。他说他想进去,我就解掉了衣服。可那个东西一碰到我,他就猛醒了,把我推出老远。他诅咒犯了罪,对死去的亲人犯了罪。他很快穿好衣服,说对不起我,对不起死去的亲人,然后就跑出去了……我一个人呆坐着,真的绝望了。小时候,我是他的拖累,长大了,我还是他的拖累。我要拖累他到什么时候呢?要把他拖死吗?只有我死了,他才能活得轻松。再说,我本就不该降生的呀……跳海很干净,他不用给我收尸……”
“别再说了,我听不下去了!”我激动地打断了她。
她停了下来,怅怅地看了我一会儿,拿起椰子汁,低头慢慢啜着。
我被彻底击垮了。我这份可怜的单相思,和他们的生死之爱相比,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朵浪花啊!看来,把她从她表哥手里夺过来,比登天还难,何况我又是个Les?退一万步说,即便她没有恋爱史,我哪天才能攒够向她表白的勇气?她是说过“爱情可以超越性别”,可是,当一个真正的Les向她示爱,会不会被吓倒呢?
我不禁为同性恋者悲哀起来。他们总是在躲闪,躲闪世人的目光,躲闪自身的自卑和懦弱。谁都知道,同性的爱情没有契约,全靠两颗血肉之心去维护。几乎每个同性恋者都在抱怨爱情的短暂,可是,又有几个真正有勇气站出来,为真爱赌上全部呢?
也许,对桑子和穆安的救赎,目前来说最关键的,不是我从中插上一脚,而是想方设法使他们的心灵得到自由。如果再这么禁锢下去,自杀的悲剧一定会在他们身上重演。
命运也许真的把这个使命交付给了我?
“别着急,改天有空约上你表哥,我们好好谈谈。”我紧握住了桑子的手。
“如果他能解脱,我死也无憾了。”
“不!我想让你们一起解脱!”
“什么意思?”
“让你们坦然相爱!”
“这恐怕很难!”她惶惑地摇了摇头。
“先给我一个挑战吧,我是心理医生。”我坚强地说着,心却变成了风中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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