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宗近几年每年都会在民间招纳新弟子,此番便是这白衣女子与道袍青年负责招纳之事,将资质尚可的少男少女招入宗门。
白袍女子看了她一眼,旋即点了点头,而后又对那道袍青年道:
“梁昊,我方才在山下救了一女,她父母已亡,无有去处,此番便与他们一同拜入山门吧。”
梁昊闻言一愣,这时他才发现陈渝背上还有一人,闭着眼,像是昏迷了。
他忙上前帮忙将女孩儿接了下来,安置在茶棚内的草席上,直至此时,他方才看清这女孩儿的长相。
眉清目秀,虽还未长开,却亦能看出几分以后的样貌,她身上的衣衫虽不华贵,却也非是贫苦家的孩子能穿得起的衣料,想必家境殷实。
可惜遭逢大变,父母双亡,否则以她的容貌与家世,定可以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一生无忧。
好在遇上了陈师叔,有她相救,引入宗门,若这姑娘努力修炼,稍有慧根,至此得了仙家之道,也非是憾事。
凉锦沉寂的意识忽然有了知觉,耳边渐渐有声音传来,嘈嘈杂杂的,似有不少人在说话。她微微掀起眼睑,只觉光亮刺痛双目,让她一时间睁不开眼。
这些微的动静却惊动了身旁的人:
“她醒了。”
是个女子的声音,这声音,她很是熟悉。虽已隔了近两百年,她仍能分辨出声之人。
……陈渝?
怎么会是陈渝?
凉锦猛地一惊,努力睁开双眼,眼前景象扑入眼帘,熟悉的蜿蜒古道,熟悉的老旧茶棚,以及那坐在不远处,手执茶杯,状似不经意,却将视线投注于己身的白袍道姑……
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半点声响。
身边一个道袍青年忙将茶碗递至她嘴边,她神情呆滞,下意识地抿了一口,却听那道姑开口言道:
“你家中变故,我路过相救,只得你一人脱难,如今已无去处,便随我等上山吧。”
凉锦目瞪口呆,熟悉的话语,熟悉的声音,虽已过了两百年,她仍是记得清晰。却是她两百年前,家中忽起大火,父母尽亡,唯她得陈渝相救,后拜入凌云宗……
这里是凌云宗的山门!
她明明在无尽雷海引身自爆,怎么醒来之后竟见到了陈渝?还身处凌云宗的山门前?她抬了抬手,忽觉体内经脉闭塞,转眼看向身侧,手腕纤细,五指还未长开……
我……回到了小时候?
还是说那漫长的两百年,只是她昏迷后的一场梦?
疑惑刚起,她便再次愣住,因为她发现自己心口的隐隐有些疼痛,本当是没有任何修为的身体,竟能轻易内视浑身筋骨,并在心脏的位置,发现一颗浑圆的冰蓝色丹珠。
霜儿……
情霜所化之丹还在,证明前缘种种尽非虚幻,那么解释只有一个,她之所以死后会在儿时醒来,多半是因着这枚仙丹。
凉锦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她很快便冷静下来,做出看似荒诞却最为正确的推断。
得出结果,凉锦忽而想起了她自爆前所说的话:
霜儿。
若你魂魄尚在,便指引我去寻你。
这是霜儿指引她归来?给她改过自新的机会?!
茶棚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的笑声,茶棚中的茶客及往来路过的行人皆都惊愕,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却见一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女仰天大笑,笑得涕泪横流,无比疯狂。
梁昊见状一脸无措,而旁侧的新弟子们皆都惶惑,面面相觑,不知这刚刚得救的少女究竟发了什么疯,竟如此不顾形象地癫狂大笑。
陈渝微蹙了蹙眉,侧头看了凉锦一眼,眸光深邃,叫人看不透彻。
过了好一会儿,凉锦笑够了,声音渐渐弱下来,她抬起衣袖抹了一把脸颊,将脸上的泪痕尽数抹去,旁若无人地吸了吸鼻子,整了整表情,这才起身,朝陈渝跪地一拜:
“谢仙子救命之恩!”
她心中积淀的遗憾竟有弥补之机,亏欠霜儿的情也有了归还的可能,这让她如何不喜形于色?如何不疯狂?
若是没有一场状若疯癫的大笑发泄她心头极致的悲喜,她恐怕真的会发疯。
陈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道:
“你无需谢我,你得幸免,也是你自己的机缘。”
言罢,她站起身,轻轻拂了拂衣袖,在茶桌上留下茶钱,而后对梁昊和他身旁的众少年少女道:
“你们随我上山吧。”
众人应了一声,忙随着陈渝走出茶棚,先前那叫穆彤的少女经过凉锦身旁时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见凉锦有感看来,她脸上微微一笑,轻声道:
“我叫穆彤。”
凉锦点了点头,不甚在意:
“凉锦。”
陈渝带着一众弟子走上凌云宗山门前的石阶,来到宗门前。
只见其山门宽数十丈,两侧皆是青蓝梁柱,绵延而上不见尽头,宛如登天之梯。其上每五十步就有一名蓝色道袍的弟子驻守,他们皆盘膝而坐,固本吐纳,炼天地灵气于己身,颇为勤奋。
陈渝带着众人走过,那些蓝衣弟子纷纷有所感应,起身恭敬行礼。
凌云宗弟子无人不识得陈渝,年仅三十二岁已是筑基大圆满的修士,随时可能踏入炼体之境,乃同辈中天赋最为卓绝之人,一旦她突破炼体,就将是内宗长老,其师尊更是凌云宗内宗宗主,这些看守山门的普通弟子,如何能不恭敬仰慕?
大致走了半个时辰,众人才走完天梯,登上一片广阔的空地,上有不少黑衣弟子正在操练,东南一角有一名青衫男子背手而立,见陈渝等人出现,便朝众人招了招手。
陈渝带着众人走向青衫道士,跟随上山的少男少女则纷纷好奇地打量四周,待得走到那道人身前,陈渝拱手行了一礼:
“余师叔,今日招纳新弟子,且麻烦师叔为这几名弟子分管去处。”
余子洵闻言点头,将视线落在陈渝身后的十来名少年少女身上,捋着胡须道:
“这几个已是今年最后一批新弟子了。”
他说着,缓步走到穆彤身边,抬手在她头顶虚按,数息之后,他脸露笑容,点头道:
“不错,今年总算出了一个看的过眼的弟子,十五岁已有练气一层,可是世家之子?”
看着四周弟子歆羡的目光,穆彤未脱稚气的脸上隐有欣喜,却未过于明显地表露出来,她点头应道:
“家父曾得仙人指点,因资质缘故一生止步练气四层,曾将练气心法教导于我,允我来此寻求修仙之道。”
余子洵目露赞赏:
“尔父有女如此,幸而无憾也。你且在宗外修习,做记名弟子,若能一年之内达到练气三层,可入外宗。”
旁侧弟子纷纷露出羡慕的神色,穆彤双拳紧握,暗下决心,定要好好修炼。
余子洵看完穆彤之后,又来到一个少年身前,那少年期望之情上脸,却见余子洵替其查看之后神情不变,只言:
“资质欠佳,入杂物院,领练气一层心法,一年内若能修成,可做记名弟子,如若不成,遣返下山。”
那少年本是失望,却又听得还有机会成为记名弟子,顿时重燃信心,拜谢余子洵。
不多时,数名少年少女都验看完毕,其中包括穆彤在内有五人做了记名弟子,另有一人因为资质太差,领了一层心法入了伙房,其余弟子都分管入杂物院修行。
直到最后才轮到凉锦,因为她年纪最小,又走在最后,余子洵将手按在她头顶,片刻后失望摇头:
“资质太差,领练气一层心法,入伙房。”
他甚至没有说一年之内若不能修成便怎样,但已不言而喻。陈渝见状,唇齿微张,似欲言又止,却终叹了一口气,没有出言。
梁昊亦诧异地看了凉锦一眼,暗自叹息,真是造化弄人。
作为当事人的凉锦却对此没有什么感觉,若是一切当真重头再来,她早已料到这般局面。
她灵根被毁,天帝要她这一世只做凡人,她却偏要逆天改命,不肯屈从。
遂谢过余子洵,将众弟子眼中或玩味或讥笑或怜悯的神情视若无物,从容镇定地走到先前被分管入伙房的少年身旁。
余子洵双眼微眯,眸中神情一肃,暗叹道:
此女心性尚可,若有大毅力,也非不可成才。
第3章 仙丹
余子洵在每个弟子额头上轻轻一点,练气期的心法便印在他们的脑海里,除了穆彤外的四名记名弟子有前三层的心法,其余弟子都只有第一层的心法。
余子洵将旁侧正操练的弟子唤来三名,让他们分别将凉锦等人带到各自的住处,余子洵本人则和陈渝一起离开了。
梁昊临走前看了凉锦一眼,对她道:
“努力修炼,资质稍差,也未尝不能成为记名弟子。”
前世凉锦一心修炼,很少与人打交道,或许那时也有梁昊此人从旁叮嘱,但她却从来都不在意的。
如今再走一遍当初走过的路,才发现原来自己错过了许许多多精彩。走得越远,人情越是冷漠淡薄,到了最后,人与人之间除了利益与憎恨,已不剩什么了。
正因经历了一世的人情冷暖,她才越发觉得梁昊此人淳朴善良,像他这般修炼有所成就的弟子,向来眼高于顶,又何曾会如他这般在意一个入了伙房兴许来年就得离开的人的感受,对其说这番话。
凉锦朝梁昊点头一笑,并未因入了伙房而有任何遗憾和不甘,转身与另一名少年跟着领路的黑袍弟子一起离开了空地。
伙房与杂物院相去不远,之间隔了两排平房,黑袍弟子将凉锦和另一名少年弟子孙文带到伙房,便有一个四十来岁瘦高的中年人出来相迎。
其人瘦削,长脸,左眼下有一道疤,眼神阴鸷。凉锦对此人有些印象,似叫吴德,四十岁了还停留在练气三层,今生无望成为宗内弟子,被宗门派来这伙房做管事,负责记名弟子的三餐。
得知凉锦和孙文两人是被分管于此的新弟子,吴德点头应下。待那黑袍弟子走后,他将凉锦二人引到伙房后边的一排平房,指着其中一间对二人道:
“先前来此的弟子还有三四个,这里一共五间房,每间房都可以住两人,你们自己找房间住,明天早上日出前到院子里来。”
他吩咐完后自行离去,凉锦扫了一眼孙文,见他留在原地没去找住处,于是挑了挑眉:
“你不去看看住哪儿?”
孙文闻言,笑着摸了摸后脑勺:
“你是个姑娘,自然由你先选。”
他长相文弱,说起话来却是直白。凉锦没理会他的谦让,目光自眼前平房扫过:
“左一右二皆无人住,我去左一,剩下那间给你了。”
她说完,没等孙文回复,径直朝着左侧的房间行去。屋门没有上锁,她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内里果然无人居住。
孙文立时瞪大了眼,眼中稍有些犹疑,但见凉锦已经关了门,他便来到右侧第二间房,抬手轻轻敲了敲,等了一会儿无人回应。他才轻手轻脚地试着推开房门,房门轻轻一推就开了,果然空无一人。
孙文想起凉锦方才笃定的神情,颇感不可思议,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他随同梁昊在山门前等候陈渝,自是全程目睹了凉锦到来之后的所有事,包括她疯魔般的狂笑以及同他一般差到极限的资质还有她至始至终平静无波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