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情霜看着那石桌上的几滴浊酒,神情有些恍惚。雪樱一下子慌了神,她以为自己方才因为走神而洒落酒水引起了情霜的不满,正待她放下酒杯,准备向情霜赔罪时,却又见情霜猛地站起身来。
雪樱着实被吓了一跳,赔礼道歉的言辞因此被卡在喉咙里。
情霜垂着眸子,脸上闪过一抹复杂之色,匆匆言道:
“我有些事情需要处理,还请师姐自便。”
雪樱来不及询问情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见情霜化作一阵清风,消失在小院里。雪樱再一次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她还从未见过情霜如此慌慌张张的样子,究竟是什么事情,竟让情霜失了一贯的宁和与风度。
连那放在石桌上的流年景,她都来不及收起来。
正走在去裕贤居路上的凉锦忽然停下脚步,她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颇为意外地看着忽然出现在不远处的那个身影。
但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她的眼中便露出柔和的笑意,轻声唤道:
“霜儿。”
情霜沉默地看着凉锦,许久没有出声。
凉锦心觉奇怪,情霜先前才让雪樱给她送了药,怎么这才一会儿工夫,又赶着来见她,若说有什么急事,又怎地不见她开口。情霜这令人捉摸不定的态度,叫凉锦很是费解,但她还是勾起唇角,露出明朗而愉快的笑容:
“先前雪姐姐已将紫霄丹与我,霜儿不必心忧我的伤势,这点小伤很快就会好……”
“九幽凶险,十死无生,勿往。”
凉锦话未说完,情霜便忽然出言打断了她。
听闻此言,凉锦眉头猛地一皱,脸上笑容亦缓缓收敛起来。情霜斜眸看了一眼凉锦凝重的神色,解释道:
“方才酒洒石桌,自成一卦,卦象显凶,指向九幽。”
情霜后续的话让凉锦紧皱的眉头松开,她沉默许久,才呼出一口气,淡然笑道:
“天命本就是要被打破的,霜儿无需太过挂怀,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凉锦的回答显然不能让情霜满意,她秀丽的眉毛紧拧着,视线之中透出一股无奈而复杂的意味看着凉锦,问道:
“非去不可?”
闻言,凉锦面色不改,目光毫不回避地看进情霜的眼里,微笑道:
“九幽于我,就像凌霄绝顶于霜儿一样。”
凉玄乐是凉锦的堂姐,这一趟,她非去不可。
哪怕再凶险,哪怕明知这极有可能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途,她们,依然要毅然决然地前往。
情霜垂下视线,忽而轻声一笑,这个结果,在来之前,她就已经料到了。
凉锦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明白,前往九幽深渊的决意,绝不会因为卦象凶险就放弃,情霜本就是知道的,正因为对凉锦足够了解,所以她明白,凉锦并不是畏难不进之人。
但她还是说出了这番话,为阻止凉锦前往九幽做出了一些尝试,凉锦若是死在九幽深渊里,那埋在凉锦体内的那一缕残缺的命魂,将变得更加难以找回。
她刻意让自己忽略了在看到卦象的那一瞬间心中忽而涌起的一股复杂心绪,就好像有什么被埋藏的东西要喷薄苏醒,这种感觉只出现了短短的一瞬,当情霜回过神来,已经彻底感受不到。
她下意识地回避了那一刻心底的焦灼,不去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匆忙的来到凉锦面前,与她说这番话。
情霜轻轻摇了摇头,叹道:
“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劝你了。”
说完,她转身欲走。
“霜儿!”
情霜脚步尚未完全迈开,凉锦忽然抬高了声音,将情霜唤住。情霜脚步一顿,侧过脸来,斜眸看向凉锦,示意她开口。
凉锦心里一紧,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理了理思绪,心想等之后伤好了,她就要去九幽深渊,九幽深渊也是奇险之所在,若情霜知道自己命魂的下落,干脆问清楚,要是与那九幽相关,她还可以顺便打听打听。
凉锦抿了抿唇,斟酌一番后开口:
“其实我有一事一直对你有所隐瞒……”
既然开了口,说下去就变得容易了许多,凉锦深吸一口气,见情霜面色不变地看着自己,等待着后文,她便继续说道:
“龙墓深渊之中,龙魂曾告诉我一个有关于你的秘密,它说你此生命魂有损,若无法寻回命魂,当无法觅得大道,成就化神。”
凉锦说到命魂二字,情霜的瞳眸便猛地一缩,脸上少见的露出震惊的神色,她怎么都想不到,凉锦突然将她唤住,所说的,竟然是这件事情!
难道凉锦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吗?!
但不等她出声回答,凉锦便又急急地问道:
“不知霜儿可否知晓那残魂下落?或者,霜儿对残魂所在是否有所推测?有什么事情,是我能为霜儿做的?”
连续三个问题,问得情霜目瞪口呆,她发愣地看着凉锦真挚的眼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些疑问。
第272章 选择
凉锦提出的问题情霜始料未及, 故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她有些愣神地看着凉锦真挚的眼神, 本该利落地告诉眼前之人答案, 简单的话语却滞留在唇边,半晌无言。
这个瞬间,她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轻柔的白纱掩住了她轻轻抿起的唇角, 却没能遮挡她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犹豫和叹息。
情霜许久没有作答, 她静立在距离凉锦五步之外的地方, 清风吹拂着她的衣角,掀起她柔软纤细的额发, 露出其下纤细的柳眉和双眼,目光平和地凝望着凉锦。
凉锦唇角上扬的微笑缓缓收敛, 欲抬起的手也渐渐垂落, 她逆着阳光站着, 将情霜眼中的复杂尽收眼底。
忽然之间,她感觉这原本柔和的阳光呢似乎有些刺眼。
“有的时候, 追根究底,并不是什么好事。”
情霜的声音带了两分寒意, 目光凌冽而冷漠地看着凉锦, 断然拒绝了她的好意。
话音落下, 她利落地转身离去, 没再与凉锦多说有关命魂的事情。
凉锦愣怔地站着, 望着情霜逐渐消失的背影, 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千丝万缕,理不清,挤压着肺腑,让她难以呼吸。
情霜骤然转变的态度,以及那仿佛仓惶逃离的身影,让凉锦心中升腾起一股复杂的心绪。
方才那个瞬间,从情霜眼中闪过的悲悯仿佛一记闷锤砸在凉锦心海,激起千涛骇浪,久久不息。
凉锦忽然想起,龙魂曾说过的话。
她们互为彼此命中之劫,此劫无解,避无可避。
她一直没有想清楚龙魂口中所说的劫究竟是什么,她以为,情霜心向大道,她的情,阻碍了情霜的道,情霜命里无情,却叫她一生牵挂,她们彼此间的孽缘,兴许就是那所谓的无解之劫。
但方才,情霜骤然冷漠的言语和悲悯的目光,才让凉锦恍惚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凉锦脑海中好像有闷雷乍响,让她愣了许久。
直到情霜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她才收回心神,失魂落魄地来到裕贤居,轻轻敲了敲屋门,同往常一般没有回应,她便直接推门走进去,来到陈渝的床榻边。
“师尊……”
凉锦垂着眸子,抿起唇角,眼里透出一抹迷茫和痛苦,她在床边的木椅上坐下,涣散的视线落在陈渝静谧的面容上。
“师尊……弟子心中有惑……”
红唇轻启,凉锦的声音带着抹不去的困惑与痛苦,萦绕于空空荡荡的小屋里。
“这一步,弟子该怎么走?”
她呢喃着,道出心中困惑,但床榻上的人,却没有给她解答。
过了许久,凉锦肩头一颤,垂下头,双手捧住脸颊,耳侧青丝遮挡了她的侧脸,却有温良的水珠沿着她的指缝滑落下来。
她重生至今已有二十多个年头,还从未有哪一次,像此时这般迷惘和绝望。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却抑制不住心底的不甘和痛苦。
她犹豫的,不是该做何选择,而是在选择之后,此生无疾而终,将永远失去那个人心爱之人,将再也看不到她的绝望和恐惧。
好不容易一切重头来过,她以为有了转圜之机,岂料,她至始至终,都在命运的摆弄之下,未得片刻喘息。
她恨,恨自己天真,也恨自己愚蠢。
早在龙魂说出那句预言的时候,她就应该明白的,情霜散落的命魂,到底去了哪里。
她此生是因情霜而生,前世情霜血肉与精魂所化的丹药还嵌在她的心脏里,她原以为是这枚丹药造成了情霜的失忆,后来情霜记忆还复,她也就淡忘了这仙丹可能对情霜造成的影响。
她与情霜朝夕相处十余年,情霜必然早就发现了那缕残魂的存在,所以,当初在玉海龙宫的须弥之界内,她才会说出,有朝一日,会取凉锦的性命,那样的话来。
她后知后觉,竟还当着情霜的面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真是可笑之极!
凉锦双手掩面,无声哭泣,温热的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淌过纤瘦的手背,滴落在她的衣襟上,晕染开一片濡湿的印记。
她在陈渝的床边一坐便是一整晚,当情霜找到她的时候,木椅翻到,她已经摔在地上陷入昏迷,而她紧闭的眼角,还残留着未来得及抹尽的泪痕。
夜里的寒气侵袭她受创的身体,加重她伤势的同时,还让她染上了风寒。
加上内心郁结,至悲至痛,数重压力冲击之下,便是修为已至结丹之境的凉锦,也彻底倒下,一病不起。
情霜缓步走到凉锦身侧,俯身将她从冰凉的地上抱起,看着凉锦眼角已被风干的一点泪迹,她微垂的眼眸中透出一抹无奈的神情。
凉锦醒来的时候,是雪樱在旁侧照看,她睁开迷蒙的双眼,好半晌才回想起来自己昏迷之前是在何处,但此时入眼的景象,却与记忆之中残留的印象有些出入。
她感觉脑袋昏昏沉沉,勉强转头,便见雪樱从一旁的木盆中拧了一张凉水浸过的毛巾,叠成条状,仔细地放在凉锦的额头上。
“你醒了呀,怎么这么不仔细身子呢,明明受了内伤,又染了风寒,幸亏小师妹及时发现,带你回来疗伤,否则你的伤势肯定又要加重了。”
凉锦听闻此言,两眼一瞪,攀着床边就想起身,但她才微微抬起身子,就被雪樱压着肩膀按了回去。
“小师妹说了,不管什么事情,都等你伤病好了再说。”
凉锦体虚乏力,体内空空荡荡,灵力尽数消散,连寻常凡人的力量都达不到,又怎能在雪樱手中反抗,她强忍着脑海中的晕眩之感,张口问道:
“霜儿现在在何处?”
她的声音极为沙哑,就这几个字,她说得格外费力。她额前的毛巾在她偏头的瞬间跌落在床边,雪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捡起毛巾,重新清洗,并温声劝说:
“凉姑娘何必如此执着,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根本无法走出这间屋子。”
但凉锦微微仰起的脸上,那双疲惫的黑眸之中却依然透着倔强的光彩,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再一次开口:
“还请雪姐姐相告。”
不管情霜在哪里,也不管她的身体情况多么堪忧,她都要到那人的身边去,亲口告诉她的,自己的想法和决意。
雪樱不明白凉锦为何如此执着,也不知道她和情霜之间,究竟有怎样的纠葛,她紧拧着眉,虽然很担心凉锦的身体,但同时,又不敢违逆情霜的命令。
她的脸上露出困扰的神情,摇头道:
“莫要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