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时候,雨水有些多,旬长清出了石碑林,就下起了雨,她几乎跑着回了原来休息之处。
待她进入屋前廊下时,衣裳湿了大半,玉冠下鬓发间浸湿流光,外间雨丝不绝,云雾缭绕似霭霭轻纱,风声过耳,鼻尖似闻到淡淡桃花味,许是桃花被风雨打落了,香味随风而来。
廊下无人,又不知王妃可曾回来了,她转身便进了自己的屋子,衣裳单薄,又被风吹,她便迫不及待地推门想换衣裳。
打开门,屋中屏风后背站一人,似在更换衣裳,肩上衣襟滑落,长清看着似曾相识的背影,猛地呼出一口气,心中已如乱麻,目光死死黏在了她肩头光洁的肌肤上,剔透如无瑕美玉,她透过虚无的空间,似是看到一张凄美的容颜,异常刺眼。
屋内人察觉有人进来了,迅速穿好衣裳,回身,果是旬长清想念许久的人,两年来,她以为二人再无交集,她准备松心之时,卫凌词竟然又回来了。
心如枯兰,本已死根,奈何又遇到浇水耕耘之人!
她该如何做?
卫凌词从屏风后走出来,眉眼如画人手中工笔精雕细琢般美艳,经雨淋湿后的双唇略显苍白,长发散落如珍贵丝绸,清冷的双眸仿若被烈火炙烤过,迅速燃烧。
熟悉她一举一动的旬长清怎会不知她动怒了,只是这是自己的屋子,屋外又无人阻拦,进来也怨不得她,心中的恨意在这一瞬间如青草遭遇烈火焚烧,寸根覆灭,她在其开言前,抢话道:“你是谁?凭什么进我屋子?”
声音未带怒火,严格听来,带了些温和,卫凌词眸中怒火依旧,只是看到八岁孩子故作成熟之态,又觉可爱,方才她听得清,眼前人不过刚刚进门,未看到什么,她也无力去与一个孩子计较,遂道:“借你屋子换衣罢了,只是你明知屋中有人,不敲门便入,便是你的礼仪?”
与旬长清温和的声音天壤之别,卫凌词的声音很是清冷,开口便是训斥,如前世一样,旬长清微觉不耐,板着面孔,回道:“这是我休息的屋子,再者门外未有人,我怎知屋内有人。”
小小年纪,伶牙俐齿,卫凌词见眼前人是男孩子,心生不喜,懒得与他继续说话,抬脚便出了屋子。
旬长清不想二人见面会是这般情景,低眸看着自己一身衣袍,身份变了,很多事情都变了,她不会再重蹈前世覆辙,绝对不会。
她慌忙换了衣裳去隔壁间寻王妃,她走得很快,甚至忘记了敲门,急急进去,却看见了方才凉亭对弈的妇人坐在王妃对面,还有站在她身旁的卫凌词。
一息后,她敛眉低首,趋步上前,行礼后,便乖乖站在这里。
宁安郡主卫晓看着如此乖顺的旬长清,笑着夸道:“小公子眉清目秀,举止端正,若是女孩子,应该是个美人胚子。”
坐在一旁的平南王妃,不自觉抿唇笑了,方想说话,便察觉到自己女儿的目光往这里射来,她吞下腹内的话,轻轻端起了茶盏,笑道:“别看现在,都是假象,有的时候也让人头疼。”
她招手示意旬长清走近,外间落雨,下人又寻不到她,如今归来,定是落雨了,她抬手便抚上了她的肩膀,问她:“淋雨了?今日怕是不会回府,待会我让人去做碗姜汤,睡前将它喝了,不许偷懒。”
旬长清点头,悄悄抬眸扫了一眼对面的卫凌词,后者仍旧面色冷凝,她咬咬牙,亦是侧首看向它处。
王妃视线定在卫凌词白净的脸颊上,眸色闪了闪,指尖拂过长清鬓角的湿漉漉的发丝,状似随意道:“长清,你回屋命人予你将头发擦干,这样易着凉。”
如此甚好,旬长清求之不得,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旬长清走后,平南王妃又端起方才未饮一口的热茶,淡淡道:“两年前,凌云掌门曾提议让长清拜在阿词门下,当时因是陛下寿宴,不可多言,此事便不了了之。如今,阿词来了,不知你何意?”
卫凌词显然一愣,方才的男孩粉雕玉琢,性子沉稳,堪为皇家后嗣,只是男女大防,日后日日相处,多有不便,易出变故,她拒绝道:“王妃厚爱,臣女怕是难以接受,小公子为男子,怕是不合适。”
王妃闻及‘小公子为男子’六字,忍不住抿紧了唇角,热茶在喉,更添暖意,她如今只想护住旬长清,其他便是顾不得了,她悠然而笑:“长清啊,懂事体贴,不知日后便宜了哪家郎君。”
卫凌词不知何意,宁安郡主比之通晓常事,微微怔忪,继而笑道:“如此,王妃亦是好福气,平南王府不缺舞刀弄枪的人,闺阁之秀,王爷怕是更疼爱的紧。”
宁安郡主自幼在宫内长大,与平南王亦算青梅之交,王妃开口了,若是女儿拒绝,只怕会惹得不愉快,她亦是有些喜欢方才气质出众的孩子,愈懂事的孩子愈让人疼惜,她劝女儿道:“长清性子不错,如今刚好年幼,磨练一二更成大器,此次回凌云,正好带着她。”
二人一唱一和,卫凌词若再不愿,只怕会惹得长辈不悦,既然她并非男子,收了亦无不可,性子不错……怕是不尽然,方才先是瞪眼,又是牙尖嘴利,只怕又是位‘表里不一’的主。
卫凌词点头,算是应下了。
平南王妃心中似巨石沉落般舒服,置在膝盖上的双手隐隐发颤,眉眼极是温和,望着卫凌词笑道:“既然应下了,寻个好日子,拜师礼总是要的,长清早就想出京看看,正好随你回凌云,以后还望你照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天吃瓜的群众:小公子,阿娘和丈母娘真是您的神助攻!
旬长清:阿娘,您不能这么坑我,我瞒了这么久,您一见面就戳破了。
平南王妃无辜,劝慰道:人家不要你,若不说,你便娶不到媳妇……
晚上好,么么哒,我又准时来了
第6章 争辩
因着突然而至的雨水,天色至黄昏时,已是暗了很多,寺内多是泥泞小路,往外走便是不易,宁安郡主与卫凌词在此处不过拜访友人,加之落雨,便在王妃处小坐避雨。
可眼下怕是出不了寺门了,只好拜托寺内僧人收留一晚,可寺内来上香的客人都是如此,逗留难归,客房本就不多,此下显得有拥挤。
平南王妃本是事先与之打过招呼,选了僻静的一间独立的院子,落雨后,便未走,眼下宽敞的院子多了两间客房,正好方便了宁安郡主母女二人。
卫凌词与母亲便住在了旬长清对面,当二皇子旬亦然来时,半月未曾落雨的帝京,遇到了今年最大的风雨,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天色昏沉,许是嫌风雨不够,顿时又添了几道惊雷。
恰是惊雷的光线,让开窗透气的旬长清看到了玄色衣袍的青年,她便站在了窗口瞧着。这些年的许多陈规旧矩因着凝元帝的女子身份,都改变了。女子都可入仕,还有何规矩不可打破。黄昏寻人,若无有心人,只怕也不是什么丢脸面的事。
旬亦然一身新色衣袍,纵使大雨中过来,除了长靴湿了半截,其余都是干净整洁的。他心仪卫凌词之事,凌云上下都是知晓,但帝京内纵有淡淡风声亦被皇后压了下来。
在皇后眼中,卫凌词身份够不上嫡长皇子正妻的身份,她心仪的是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能为旬亦然荣登九五带来助力的女子。
有佳人兮,见之不忘!旬亦然的心情便是如此了。
而出来的先是宁安郡主,二人寒暄了几句,而对面窗内的旬长清墨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二人,盯了许久也未见卫凌词,难不成她不在?
窗外的雨丝斜斜打入,在旬长清眉睫处汇集成滴,划过了脸颊,没入了衣领处,她却不自觉,兀自站在那里望着,心里压抑而焦躁。殊不知门被人打开了,她察觉时,鼻尖似乎又嗅到了白日的桃花味。
未及回神,身子被人往后拉了些许,眼前的窗户瞬间被合上了,她忙回头去看,眼前一亮,又是卫凌词。
只是她应该在对面才是,为何到自己屋中?
卫凌词一眼便看清她脸上的雨水,一副孩童贪玩雨水的模样,被大人当场抓住了。
只是旬长清并非真正的孩子,望着‘来者不善’的人,噘嘴就道:“你为何又进我屋子,且不敲门。”
卫凌词一楞,见她嫣然巧笑,半眯的桃花眼又带着促狭之意,暗叹这孩子有仇必报的性子,此番确实是自己失理,妥协道:“是我的过错,不知小公子可否借屋子让我暂坐片刻。”
若真是八岁孩子,只怕真会被她糊弄过去,可旬长清显然不是,她知道卫凌词是躲着旬亦然,只是如今二人若在一起也是不错,她为何要从中搅局,顺了二皇子之意也可。
最重要的便是,她为何要帮助卫凌词?若是她真嫁人了,自己也少了一层忧患,免得整日心神不宁,想着以前的事,生怕如前世般被她诓骗了去。
如此想着,她便转眸看着门,语气极为柔和,语气恰到好处的乖顺,道:“可,方才我瞧见二哥过来了,如此屋子便借你,我去对面寻二哥就是。”
小孩子管不住嘴,去了定然会露馅,卫凌词当即敛色,见她即要打开门,急忙喝道:“不许去。”
又是不许二字,旬长清上辈子不知听了多少次了,眼下二人不过刚见了两次,身份不同,竟还对她呼来喝去,卫凌词比她高了很多,发丝成束但些许又散乱着,唇角干涩发白,正望向她,这是又生气了!
旬长清咬了牙,不甘示弱的瞪眼,绷紧着一张小脸,硬声回她:“为何不许,卫姑娘非我长辈,爵位非比我高,凭何命令我?”
“哦?”听闻此言,卫凌词抿了抿唇角,找了座位坐在桌旁,不动声色,指尖在桌面敲了敲,示意旬长清近前,旬长清果然听话的走过去,她才淡淡道:“王妃未曾与你说?白日王妃让我收你为徒,带你回凌云,眼下,你该唤我一声师父才是。”
纵使心性再是如何沉稳,旬长清也是怔住了,半晌难以答话,眸色震惊之外,含着些许不明朗的恨意,几乎咬着牙齿答道:“母妃未告知,我便不知晓,就算是又如何,难道姑娘还能约束长清的自由不成。”
“自然不会,只是眼下为师可以命令你不准出屋子,”卫凌词的唇角渐渐复了红润之色,看着气鼓鼓的孩子,眼睛愈发明亮,不知为何,心情竟有些愉悦,又道:“进了凌云,便无亲王之子的身份,眼下后悔去,寻你母妃还可以来得及。”
旬长清咽了咽喉间口水,卫凌词说话并未看着她,说明她的话还未完,果真,她见旬长清不说话后,很满意,颔首接着道:“虽说我母亲与你父亲旧时一起长大,可我不同,我与你们并不相识,王妃之意,不过想让你离开帝京,寻凌云避世之所,你若不能体会她的苦心,便由着去闹腾,我不会管你。”
卫凌词不知吸了几口气才说完这番话,念及她年龄小,故而将事情掰开了说得很清楚,音落地,才徐徐回眸看着旬长清,嘴角又是轻轻一勾,带了些年轻人的肆意傲气。
卫凌词明白的道理,旬长清再活一次,怎会不明,她比卫凌词知道的更多,当今皇帝与父亲兄弟情深,自是不会有疑心的一日,只是她知道皇帝活不了多少年,最多六七载,旬亦然便会继位,到时,情分不在,主少国疑,不会容得平南王府继续成长,定然疑而除之。
她若在帝京,只会如前生那般圈而杀之,纵然不死,也会被当作人质威胁父亲。
旬长清偃旗息鼓,也不再说话,眉眼垂下,那双眸子幽深得骇人,衣袍中的双手死死攥紧,她仰首道:“凌云山不过是一座山,如何与皇帝抗争,到时会如何处置我,你又如何自处?二哥喜欢你,甚至愿意以江山为聘礼,你又为何趟这趟浑水,污了自己的名声。”
显然,卫凌词一惊,轻轻叹息她竟如此早慧,双眸戏谑地扫过了旬长清稚气的脸颊,惊惧后又是一笑,云淡风轻之色,双眸黑白分明,隐隐笑意,叹道:“我不想嫁人罢了,若有朝一日,你与凌云不可共存……”
“姑娘,便会与我断绝关系?”
童音含了些不可易查的怨气,卫凌词摇首,置于桌沿的手紧了紧,低低笑道:“断绝关系?你我现在可有关系?”
旬长清不认,二人自是没有关系,最多算上见过两面的陌生人罢了。
其实仔细想想,上辈子在父亲谋反,帝京派人来抓她之前,卫凌词就已经与她断了关系,这点确实怨不得她,凌云不会违抗君王之言,不愿与朝堂作对,自会将她这个罪人送入帝京。旬长清自己默叹几句,卫凌词大概不会忍受自己的徒弟会爱上自己,这是大逆不道之事。
宁安郡主卫晓,自小在先帝身边长大,琴棋诗书,无一不通,书香子弟,只怕见不得这般师徒恋情,更甚的是二人同为女子!
只是她为何不想嫁人?
心中念着,旬长清便问出了口:“你为何不想嫁人?”
“与你何干?”卫凌词瞥了她一眼,神色又复清冷,原以为方才的话,她会长进,谁知竟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以小坏大!
莫名挨了训斥,旬长清自觉失言,亦不再言语,只是感觉男女情爱之事,入不了卫凌词眼中,殊不知普天之下,大齐境内,对于未出阁的女子来言,最尊贵的位子便是储君正妻。
而卫凌词却是弃置不屑,到底图些甚?
方才言及一刻,可现在半个时辰都过了,卫凌词猜想旬亦然该走了,便起身,道:“我的话便到此,听与不听在与你,拜师礼未成,你仍可以后悔。”
卫凌词有些忘了,眼前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罢了,脑中想法再深也不及她,参与皇家斗争之中后,才会发觉平淡是福,与其日日勾心斗角,不如身在田野,柴米油盐酱醋茶,人生乐事。
旬亦然钟情又如何,能敌得过皇位权利诱惑?后宫三千,她又算何物?
慨然叹息后,卫凌词便回了对面自己的屋子。
留下小小的旬长清独自在屋中冥思苦想,额上冒着点点细汗,白日白须僧人一言点醒她,心中执念太深,今生与前世不同,她八岁才遇卫凌词,她应该想办法如何护得平南王府,如何护住母妃平安。
至于那段虐缘,卫凌词无心,她又何必强求,人平安活着才是重要。
在人心鬼蜮的皇家,一味忍受不是长久之事,既然别人不放手,她该争上一争,纵再如前世一般早逝,那也是苍天定下的造化了。
许是缘分,旬亦然晚间来京山寺的,在外间看来是寻幼妹旬亦素,她今日也是上香而来,本当午后回去,可是午后却大雨阻拦在了这里,归不得,去不得。
旬亦素非皇后所生,是平妃所生。不甚得宠,但母女二人在宫中谨言慎行,存在度很低,亦无人想去找麻烦。数日前,她便向皇后请了旨意,出宫上香。
她与二皇子甚少说话,见他突然来此,大失所惊,好在他说了两句安好的话便离去了,暮春之际,惊得她背脊出了一层薄汗。
皇帝膝下不过三位皇子,其中文韬武略当属旬亦然拔萃,待人温和,从未有过不好的言论传出。皇帝的心也当属他,这些年皇帝身体愈发不适,含元殿隐隐传出立太子的话来,旬亦素亦不敢得罪他。
人走后,床榻里侧翻出来一个人,脸色通红,额间沁出汗意,连连呼出几口气,才道:“幸亏我娘让我平时多练习闭气,不然今日我真要死在这里,阿素,我怎么不知你和二皇子好成这般模样,知道你出宫,特地寻过来看望你。”
旬亦素连忙关上门,几步走到床边,脸上焦急之色缓了很多,歉疚的望着床上躲避的袁谩,轻声道:“真是对不起,我与二皇子并未相熟。”
袁谩起身掀开被子,盘膝坐在床上,今日她偷溜出来见旬亦素,在父母那里谎称歇在了平南王府,反正她有时也会歇在那里,不过让她憋屈的是,二人不过刚说几句话,二皇子突然破门而进,吓得她慌忙躲床上,以免被他发觉。
若不然,她与旬亦素的事情只怕瞒不住了。女子相恋,只怕会被她母亲活活打死。
旬亦素不过及笄之龄,遇事沉静,轻轻咬住下唇,嘲笑道:“他来看我,怕是想堵住天下人的嘴,只怕卫家姑娘在此。”
刚刚躺下的袁谩一个激灵又翻坐起来,指着外间,喃喃道:“卫凌词?”
屋内已经点燃了烛火,外间风雨却更大了,天地之怒,呼呼作响,犹在耳畔,异常冷冽。
旬亦素脸色和缓,经灯火反射后,脸色显得有些和煦,如明媚春日,她揣测道:“他应该来寻卫家姑娘,只怕碰壁了,到我这里走个过场,外人看来就是兄妹情深的戏了。”
经此一言,袁谩雀跃的心思亦不在了,眸色阴郁,不悦道:“皇后寻过母亲,想让我嫁作二皇子,作正妻。”
袁家背后,是几万禁卫军,近君守卫,令人眼红,皇后当然想拉拢。
旬亦素缓缓垂眸,这些话她偶听到些风声,纵然心不甘,却是无可奈何之事,面上却略作无表情,心中却是极力相忍,再不济,袁谩进宫,二人相见更为容易,不必这般出宫遮掩。
她不语,袁谩便恼恨自己提了不该提的话,将人拉坐在榻上,距离近了,隐隐清香,萦绕鼻尖,然心中一暖,不知为何脸就莫名红了,她轻扯着阿素的袖中,保证道:“阿素,我不会进宫的。”
“我知晓你不会进宫,陛下不会容忍皇子与禁卫军统领有所关联,这是大忌讳,只是皇后心中急切罢了,”旬亦素娓娓道来,声音绵软,一味低头,鬓间发钗上的宝石,熠熠生辉,晃得袁谩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