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微凉风拂面很是清爽,卫凌词抬眸,“如此说来,为师应该收下周满才是?”
“不,”旬长清张口便拒绝,又抓了一把花瓣洒向卫凌词,眸中含着淡淡的眷恋之切,“您答应过我,不再收徒,不能言而无信。”
“长清,为何要言而有信?”
如此不同寻常的问话,当真将旬长清难住了,郎朗日光下,长睫颤了颤,盈盈珠光,眉心不禁一蹙,“人言而有信,是人立世最基本之处。”
“是啊,人若失信,只怕不如猪狗,”卫凌词叹了一声,眸子闪过浅浅殇然,旬长清不过十二岁便可熟知的道理,而他师父五十多龄,竟不知这些。
这些年,他与旬亦然的来往愈发密切了,原以为他不过是朝堂之外的人,守得初心,可是面对滔天的权势,他也迷失了自己,将凌云宗一步步带入了朝堂,更让凌云宗的弟子为旬亦然驱使。
这些,让她感到害怕。周满只怕是化名,身份应该高贵,她望向一旁阖眸而眠的旬长清,只怕比之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旬长清躺在那里很规矩,与卫凌词隔着一人间的距离,姿态悠然,很是享受。孩子的烦恼总是很少,卫凌词深深吸气,桃花的香味在鼻尖环绕,沁人心脾,驱散了胸臆间的郁结。
徐徐清风,桃花飘落在旬长清的眼睫上,眼睑动了动,却没有反应,卫凌词无奈摇首,这般短的时间也能入睡,她抬手轻轻将花瓣捡去,将自己身上外衣脱了盖在她的身上,自己起身回了书房。
……………………………………
香火鼎盛的京山寺,后山却是如常清冷,山上春意已浓,新枝发芽,老树开花。
皇帝旬子谦今日一身棕色常服,带着几名侍卫,避开前面香客,入了后山。
他是先帝旬祁安与谷梁信的子嗣,更是唯一的子嗣。实际来说,他是太皇太后谷梁悠之抚养长大的,先帝在他十岁的时候就驾崩。
太皇太后未退位前,是大齐唯一的女帝,她在花信之年夺了皇位,力压群臣,以女子之身荣登九五,平定边疆,创下了大齐的盛世江山。
他幼年登基,是太皇太后辅助他,教他驭臣为君之道。他知道,太皇太后老来丧女,心中悲痛,几乎将所有的希望放在了他的身上,因此他不敢懈怠,兢兢业业四十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才难。
太皇太后临终前告诫他,谷梁家与平南王府不可轻动,他并无削藩之意,奈何谷梁乾一心放权,九泉下,他更不知该如何去见她。
他命随行的侍卫守在门外,自己推门而进,父亲谷梁信与母亲伉俪情深,在母亲死后,便看破了一切,遁入空门。
屋中靠坐在床头的谷梁信已然满头白发,灰布僧衣,看见了皇帝后,只双手合一,高呼阿弥陀佛,微微弯身,“你来了。”
面对自己的孩子,爱妻当年去世前的模样令他心中一痛,纵使他苟活了人世四十年,心中还是放不下那一位,他更愧对旬子谦,未尽到父亲的责任,但他的姑母做得很好,培养了一代明君。
谷梁信坐着,但皇帝却不敢落坐,这是父亲第一次主动唤他过来,想来必是为了谷梁乾归隐一事,他先开言,“谷梁乾一事,并非我的本意,祖母与我说过,不可动谷梁家与旬翼,我都记得,可朝堂的事并非我做得了主。”
“我找你来,并非怪你,只是想与你说说话,嘱咐你几句。”
皇帝上前坐在了床前的凳子上,眉心略微一凝,母亲与祖母先后去世,对父亲的打击很大,唯有一心向佛,四大皆空,才可化解内心的不甘,他自小就知道父亲是情痴,深深爱着母亲。
可惜,天不由人 ,皇权富贵买不来寿命!
谷梁信面色如常,眸色漠然,更带了些浑浊,他道:“你的祖母能够登基,谷梁一族出了大力,时移势易,如今这般也算良善,足以对得起你的祖母;但旬翼,你万不可动。你母亲的皇位是你姨母退让而来,不然如今皇位该是旬翼的,旬翼不会肖想他不该得的,你的儿子如何想,我明白。”
儿子……皇帝微微惊诧,“亦然或许心思有些狠毒,但不过是防患于未然。”
谷梁信知道他有多看重自己的嫡子,但今日父子二人见面,该说还是得说,“旬亦然的心思如何,我不得而知,但我只知,太过狠毒的帝王便是暴君,前有始皇,便是如此。平南王府功高盖主是不错,但若无他,你父子二人如何稳坐帝京。他是嫡长一脉,可已然放弃皇位,便不会再回头去争。”
皇帝是晚辈,不知当年双生的姐妹,对皇位都无兴趣,但妹妹旬祁安谋略得当,心思深沉,长姐旬祁欢慨然潇洒,爱江湖更甚于宫廷,她无奈才接下皇位。
但到了旬亦然这辈,只会认为旬翼军功太甚,外邦只知大齐平南王,而不知皇帝的存在。心中疑惑太深,不知皇位是旬翼的母亲大长公主旬祁欢退让得来的。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曾会感恩栽树之人?
旬亦然这个乘凉之人断不会感激!
皇帝沉寂了许久,眸中淡淡惆怅浮现,“您说得,我都理解,仁君难得,但大齐帝王必须有铁血手段。”
仁君二字在谷梁信脑中回荡,仁德为君,当属先帝,她智谋得当,仁字为先,如此妙人,却陨落得这般快。蕙质兰心,又有帝王之责,也是少见。
屋内光线比不得含元殿上的通亮,光影迷离间,他道:“铁血手段过分了,便是暴君,后宫之事,你又能看清几分,外戚当权,你的儿子能有几分手段能够抗衡。”
手段过于铁血,不讲仁义,这与太宗武帝旬世言有何区别,当年登基时杀尽了自己的兄弟,向往马上天下,可最终早逝,差点将得来的江山让与别人。自己不仁,累及妻儿。若非其妻谷梁悠之当机立断夺了帝位,女子登基,护得了膝下两个女儿,只怕自己身死,让妻儿陪葬。
如今,旬子谦为帝,邵家的权利与平南王府可相抗衡,一旦他驾崩,邵家便是新帝旧家,平南王府本就惹帝王猜疑,估计很难在这番逆境中存活。
旬翼性子急躁,不善与人虚与委蛇,一旦两边矛盾日益加深,文臣武将不和,只会对大齐不利。
谷梁信今日说了很多话,面色疲倦,不再开口,双手再次合一,送客了。
皇帝出了禅房,悲凉的目光沁入几丝春日暖阳,他继承人的选择中首次出现了迷惘,旬亦然的才能更胜于三皇子旬亦殊,但他心思较之后者阴沉几分,手段狠辣。
他更明白这些年旬亦然对谷梁一族的打压,无非是让旬亦殊失去后盾罢了。
立谁,这是每一任帝王都会头疼的事,微微风凉,他站在门前的梧桐树下,透着树枝间的缝隙,眼神幽幽空渺,望着天上太阳,融融日光中,那里似有一个婉柔的女子,一袭素色常服,明澈如波,纵无凤冠,亦有着让人无法移目的气质。
虽无凝元帝摄人的威仪,但娇媚似艳,身姿典雅高贵。在他的心中,先帝亦如此时一轮骄阳般照耀他。
她的教诲,她的温柔,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先帝是君王不假,可是讲究仁德为先,她的手段比之他的祖母凝元帝更多几分柔和。
旬亦殊性子良善,但无君王之才能。
旬亦然心思缜密,帝王之才,但手段狠辣,为一己私欲逼得一朝之将退隐保命。
二者,让他难以抉择。
……………………………………
五月的时候,桃花落尽。
信鸽在紫英阁上方盘旋了许久,被旬长清一颗石子砸了下来,大步跑过去,捡起了信鸽,拆了腿上的信纸,一眼扫过,望向身后的卫凌词,低声道:“师父,京山寺中故人逝去。”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流一章。
晚上好啊。
第22章 定储
卫凌词玉睫凝霜,接过小小的纸条,故人是谁,只有她和母亲知晓。母亲是先帝义女,但先帝去世得早,那时母亲心中悲恸,但亦选择离开了帝京,她本就是平民后代,不过祖上曾是先帝的先生,先帝感恩,才将恩情报还于母亲身上。
如今故人去世,只怕母亲与帝京便断了来往。
“师父,故人是谁?我曾在寺中见过您母亲与一位白发僧人对弈,是否指的是他?”
卫凌词身子一震,在旋旋飞落的桃花瓣中,望向幽幽青山,“他是当今陛下的生父。”
陛下生父—谷梁信,他亦是谷梁乾的叔父,旬长清眼中划过诧异,不解道:“既然他在世,谷梁乾为何还被迫归隐?”
这个问题大概是所有人都会触及的问题,都在问谷梁信在世,为何谷梁一族陨落的这般快?
卫凌词低眸,眼底深处微微灼热,“长清,因为他的心死了,先帝去世后,他便出家隐世。漫漫红尘,喧嚣混沌,皆与他无关。”
一人抬眸,一人低眸,立于桃花林中,裙袂翩飞,旬长清不知她眼底深处的异样,“师父,一个人当真能做到心死如水吗?”
“能,”卫凌词眼中灼热化为滴滴泪痕,看清了旬长清眼中的那一泊清净,孩子终究不懂这些,说之无益,她仰首,心中一处豁然塌陷,笑道:“长清,你想回帝京吗?”
谷梁信去世,按理,宁安郡主是要回去的,旬长清捏着衣袖,缓缓摇首,“我不想回去,母妃来信说让我安然待在这里,毋须回去。”
平南王妃想得深远,旬长清回帝京容易,再出帝京只怕不易,平南王府成为唯一手握重兵的王爷。回去了,皇后不会让这个人质轻易离开。
卫凌词点头,“既然如此,那便不回去。”
这些年,她亦查清了四年前,半道截杀她们的人是皇后邵韵,只是查清楚又如何,她是皇后,这些事无伤大雅,耐她不得。
母亲知晓后,只让她别回帝京,此次,应该也不会让她同行。
旬长清知晓,父亲定然会回帝京吊唁,此时回帝京可全身而退,不用担心其他。
……………………………………………………
帝京城内,熙熙攘攘,繁华不息。
沉默如昔的平南王府,在日月的轮替中依旧屹立,几匹快马踏尘而来,沉淀了数年的府前灰尘被尽数吹起,激起半人高的尘雾。
平南王妃从府中疾步而来,站在台阶上看清了马上之人,一身铠甲,眉色英武,悬鼻挺俊,刚毅洒逸。
他翻身下马,看向王妃的眸子里罕见地多了几丝柔和,神情依旧如故泰然,上前执起王妃的玉手,低声道:“王妃,辛苦了。”
这便是平南王旬翼,让敌人闻风丧胆,亦让皇后与旬亦然日日犯愁的人。
王妃凝眉望着,容色小心,纤指置于旬翼的手中,“您回来就好,只是长清不在府上,去了凌云山。”
二人并肩走着,旬翼目光复杂,只道:“这样也好,帝京终究不是久留之地,这次你也随本王一同去西南,这里总让人不安心。”
谷梁乾归隐,谷梁信去世,帝京少了很多让人向往的东西。
卧房内摆设未改,旬翼离开此地十几年,很少归来,十几年来都是王妃打理,前些年她将幼女送走,他本是不愿,可如今平南王府的处境,他比王妃更明白,也应允了。
卫凌词是卫晓的女儿,两家是世交,他亦放心将女儿交于她。
茫茫夜幕下,月光清华。
流荡夜风中,旬翼坐在书房前的凉凳上,流星忽而划破天际,刺破了如凝的月色,坠入了天的尽头。他抬首望了一眼,饮尽了杯中酒,眸光遽然明烁,侧首望着趋步而来的人。
竹色长裙,莲步轻移,秀发之上,再无珠钗,旬翼望着她,数年未见,这位边疆公主衣着愈发朴素,她偏爱红色,马上风姿,让边疆多少勇士倾慕,可却甘愿嫁予他做继室。
微笑依然,目光在月色下尤为幽深,旬翼笑道:“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穿红色,马鞭在手中挥转,在草原上肆意奔腾,一举一动,草原儿女比之大齐的闺阁女子,更活泼动人。
”
旬翼很少这般说话,王妃微微惊诧,落座在他对面,望着他如刀雕刻的侧颜,镇定了心神后,温声道:“长清都已经十二岁了,妾身若再赛马玩闹,只怕会让他人笑话。”
提到旬长清,旬翼笑道:“这些年多亏你照顾长清了,你做得很好。”
一句,令王妃眉间忧愁淡了三分,忆起旬长清幼时稚嫩的模样,许久未曾流动的热血在身体内回转,笑道:“您将长清抱来时,妾身就已说过,待她如己出。这些年她虽不在,但月月都有家书寄回,如此就够了。”
旬翼与谷梁音是青梅竹马,相知相爱,他娶眼前的王妃不过是形势所迫,两国邦交,谈不上感情二字,他防她十几年,但她明明知晓,却依旧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不再开口说话,世间无奈的事情太多,懒得去计较,举眸望天,苍穹之中夜色纠缠,如这帝京之纠葛不清的权势一般。
平南王回京吊唁,遵照帝王旨意,并未有人知晓。谷梁信在京山寺出家,本就是隐秘之事。如今身亡,不过将他尸首送进帝王陵寝,二人合葬,是他的心愿,亦是先帝的遗愿。
旬翼在进宫的路上遇到了袁倾名,二人微微顿步,相视一笑,又各自东西而行。兄弟情深又如何,武将权臣,怎敢私下攀交。
皇帝旬子谦立于窗下,听着身后的愈近的脚步声,回身望着英姿挺拔的皇弟,二人按照血缘更是表兄弟,一同在宫中长大,祖母总教导他要护着弟弟。
可他未曾想到,长大后,是这个弟弟一直在护着他。
皇帝一双深眸,让旬翼遽感悲凉,他随着指使坐在了椅子上,看着摆好的棋局,笑着打破僵局,“阿兄,你说我该不该让你三子。”
皇帝回瞪他一眼,语调清淡,混不在意他的讽刺,“臭棋篓子,指望赢我,莫不是这些年帐下将军无人敢赢你,惯出你这臭毛病。”
二人说闹间,似又回到了幼时,棋过三局,皇帝遽然开口:“你说,朕该立谁,父亲临终前再三暗示朕,然儿不合适,可老三仁义过头,怕是束缚不了重臣。”
旬翼落子,“姨父如何说,那是常人之见,如何决断还在陛下这里。”
还有一层意思,邵家的势力愈发大了,只怕旬亦然登基后,势力便会遍布大齐,天下姓旬还是姓邵,只怕也说不定了。
外戚夺权,古来有之。
皇帝许久未曾落子,盯着并不激烈的棋局,眼神迷惘,忽又望着一叠叠奏折堆积如山的御案,揉揉额角,凝眉道:“你可愿回京助朕一二,西南军交于世子即可,长清也可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