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就是个文静的女孩子,难得露出这么不设防的模样,苏漫下意识就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她已经低下去的头,但很快就顿在半途,只浅浅一笑道:“慢点吃。”
薄暮雨吃着圆鼓鼓的汤圆,苏漫看了一会儿就踱步到窗边。
“准备跨年了,元旦之前没办法杀青。”
薄暮雨愣了愣,低低地“嗯”了一声。
苏漫转身看着她,神色复杂,最终只是说道:“元旦过后就差不多了,一鼓作气把最后的部分拍完,争取早点回去。”
薄暮雨还是“嗯”,低着头吃汤圆,一滴泪落进姜糖水里。她有点慌乱地捧着保温盒喝了好几口姜糖水,连带着自己的苦涩一同咽下去。
十二月的秦州飘起了雪,又是一年冬季。
周末,江家老宅子孙齐聚,午饭结束后江英纵道:“下个周就是六儿生日,今年有什么特殊安排么?”
江老爷子沉吟片刻,拐杖重重地敲了敲地板,“就跟往年一样吧,还是你跟老二操持。”
“好啊。”江高峻乐呵呵地答应,“把朋友们都叫来聚一聚嘛,六儿那些朋友,还有明良一家,都叫来。”
江老爷子赞同地点点头,随即笑道:“好久没见着小雨这孩子了。”他叹了声气,回忆道:“好像从八九月份开始就没见着了吧,六儿还在国外那几年她都没这么长时间不来,这还剩下几天就跨年了。”
许梓君这时道:“爸,小雨跟剧组去外地了,已经去了几个月了。”
江老爷子恍然,点了点头,“啊……我记得,她很忙。”
孙若薇接话道:“是啊,跨年也回不来,夏岚今早刚告诉我的最新消息。”
此时一直沉默的江尘音眼睫轻颤,两只手不自觉地握在一起。
江老爷子长长地叹气,客厅里沉寂下来。
下午,江尘音去书房,江老爷子照旧在写字。
那是辛弃疾的一首词,《青玉案·元夕》,江尘音在书案旁站定时,江老爷子刚好写完最后那一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江老爷子笔锋豪迈不羁,即便是婉约的词意在他笔下也多了一种并不突兀的豪放感。
江老爷子见她进来,笑说:“怎么不跟你两个嫂子聚聚?你今天来之前我听梓君说亦轩这孩子在学校里有女孩子追求,真是一眨眼他就这么大了。”
江尘音沉默着,江老爷子顿了顿,叮嘱了一句:“你要是有时间跟你两个嫂子们说话,让她们务必教好孩子,绝对不可以胡来。”他说完以后笑了笑,喃喃道:“真是老了啊,孙子都这么大了。”
江尘音身子一震,低声道:“爸,对不起。”
这句话她憋了很久,从段致恒被她拒绝以后就在心里徘徊着,每次回到老宅却都说不出口。现在听江老爷子感慨儿孙满堂,她便再也忍不住了。
江老爷子却是了然一笑:“怎么,做了什么错事?”
江尘音轻抿唇角,眼底含着一点疚意,对上江老爷子的目光:“我拒绝了段导,在几个月之前。”
江老爷子看了她好几秒才回答:“这我当然知道,你的道歉是因为这件事情?”
江尘音点头:“是。”
江老爷子下一秒就笑了,意味不明地问她:“你觉得应该道歉么?”
“爸……”江尘音微微愕然,根本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
江家家教是严谨的,为人处世应当如何,江老爷子从前都是亲自教导,而非全然让儿女们自行经历再自行领悟。但同时她的父母又是极其宽容大度的,从不使儿女们经受压力,譬如婚姻大事上。
江尘音知道他希望儿女们幸福,否则不会这么多年都顾及她的心结,但他也是担心的,着急的。可她想不到父亲在这时竟告诉她,这句道歉是不必要的。
江老爷子坐下后指了指椅子,示意她一起坐下,面上露着笑意,对她道:“他是个好孩子,我还没退下来的时候就见过这孩子很多次,我一直很欣赏他。但是六儿,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就应该跟他在一起。”
江尘音为他的话疑惑,他摆摆手表示先别插嘴,然后继续说:“我知道你的心事,你害怕再有人因为你的选择受到伤害。我们旁观者看得再怎么清楚对你来说都无济于事,因为你亲身经历过伤害,没有人可以感同身受,所以我从来不跟你提成家。不过这也只是其中一点,还有一点,我不希望你选择伴侣的原因里有一部分是因为家人。”
江尘音下意识地喃喃道:“不希望我选择伴侣的原因里有一部分是因为家人?”
江老爷子点头,苍老的面容上蕴含着岁月带来的睿智与宽容:“我希望我的孩子们在选择伴侣的时候,只需要考虑这个人是不是对的,合自己心意的,而不是考虑到我跟你妈是不是喜欢这个人。”
“爸……”江尘音还是惊讶,她沉默了很久,终于弯了弯唇角,“谢谢你。”
“我本来不想提起这些事情了。”江老爷子叹了声气,神情慈蔼又带着一点身居高位养成的习惯性严肃,“那些事情不但是你不愿回想的,也是我跟你妈还有你的哥哥嫂子们不愿提起的。但是你因为拒绝了致恒这件事情跟我道歉,代表你有愧疚,所以我不得不告诉你我的想法。”
“其实不算是不能提,因为我怕做噩梦,所以……”江尘音轻轻叹了声气,“虽然已经习惯了,但是想起来还是会害怕。”
提起噩梦,江老爷子目光幽远许多,有意无意地扯开了话题:“你跟小雨待在一起会开心很多,这孩子从小闷得很,偏偏就是喜欢跟你。”
提起薄暮雨,江尘音眸光黯了许多,静默不言。
几个月了,她跟薄暮雨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她们都没有发朋友圈的习惯,但这几个月她像是忘记了这种习惯一样,每天都打开朋友圈去看。她心里怀着一点期翼,希望能看到那个名字。
但是没有,薄暮雨最近的一条朋友圈依旧是几个月前离开秦州时发的那一条。有关薄暮雨的消息,她都是从嫂子们还有叶夏岚口中听到的。
这都只是让她让她心口隐痛而已,真正让她喘不过气来的是她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装作她并非不清楚薄暮雨的现状。她忍着胸口的沉重,让大家以为她跟从前一样依旧被薄暮雨依赖着。
当叶夏岚心疼薄暮雨吃不好的时候,她附和着。
当嫂子们讨论薄暮雨近几天偷拍的片场状况时,她微笑聆听。
没有人知道她整颗心都坠入了深渊,也没有人知道她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房里总是整夜地合不上眼。眼前全都是那天薄暮雨在她身后哭泣着哀求她不要讨厌自己的那一幕,她心疼得快要窒息。
即使没有转身,她也想象得到那个孩子有多伤心。即使没有转身,她也仿佛感受得到那灼烫的泪水。
在夕阳的暖光里,江尘音低下头,微垂眼帘掩去眸中泪意,耳旁隐隐传来江老爷子尚停留在刚才那件事的慰藉:“好了,这些事情以后不要再说了。我不希望你将就地过这一生,如果实在不可以,那就算了吧。”
第94章
深冬萧索, 薄暮雨觉得今年跨年的氛围并不重,就像普通日子一样。
大概是因为出门在外的缘故,每天都在剧组里面对着导演组, 演员, 回到酒店就对着电脑工作,她几乎没有给自己留出多少空闲时间。
她的烧终于退了下去,苏漫让她在酒店里再休息几天,好好睡个觉。她也没有拒绝, 发烧那几天身体疲乏得很,怎么睡都感觉身上提不起劲来。
薄暮雨搬了张椅子到阳台去坐,披着一件外套,五官在清晨的阳光下被笼罩着一层柔光。
她给林初晚打了个电话,林初晚很惊讶她居然不回秦州跨年。
“小雨,你出门已经几个月了, 跨年真的不回家里来么?”
薄暮雨眸光很淡,轻轻一笑, 小虎牙在阳光下白得耀眼,“不了,马上就要杀青了,这个时候回去会很匆忙,何况我又不是长年在外的。”
“好几个月了你都不回去,你不想她么?”林初晚语气犹豫, 又好像有一点了然, “你那次告诉我你还不想放弃, 可是你离开家这么久都不回去,每天还那么忙,根本没有什么空闲时间。”
薄暮雨喉咙动了动,忽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眼。
林初晚顿了顿,一语道破:“你完全可以不跟组的,小雨。”
薄暮雨闭上眼睛,熟悉的无力感让她低沉了嗓音:“初晚姐,你猜到了?”
林初晚温声道:“你这段时间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情绪很不对劲,我怎么能猜不到?我以为你们只是闹别扭了,可是你刚才回答我跨年不回去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直觉。”她顿了顿,补充道:“你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我怎么都瞒不过你呢?”薄暮雨浅浅一叹,声音转而更淡,淡得仿佛能被风吹走一般,“她知道了,就在我跟组离开秦州之前。”
林初晚惊讶得倒抽一口气:“那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你是因为这个才几个月都不回秦州的?”
“嗯,她不会想见我的,我也没有办法在被她知道我的感情以后若无其事地跟她待在同一个城市。”
薄暮雨睁开眼,头一阵阵地发疼,低声呢喃。
“我需要时间来冷静,也需要时间来接受我这段感情的结局。”
她很明白自己不可能永远不回去,她跟江尘音还是要再见的。她不知道她们的关系会演变成什么样子,但至少在下一次看到江尘音的时候,她希望自己不会落泪。
那种眼眶酸涩,双手发颤的模样,她需要用时间来学习克制。
挂了电话以后林初晚久久不能回神,她早就预想过薄暮雨不会那么顺利,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帮助薄暮雨。
劝薄暮雨不要多想多念么?倘若换作她自己,有一个人劝她少惦念这些事,她能做到么?当然不能。
有一个人在心里生了根,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忽略的,薄暮雨离开秦州不能说是坏事,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距离。
“不吃早餐,在想什么?”
宋穆清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一阵阴冷的气息围拢过来,林初晚立刻低下了头,小小地抿了一口牛奶。这略显机械的动作让宋穆清微微眯起眼,眼底含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林初晚喝着牛奶,突然又听到宋穆清开口:“这几天伯母出去散心,你自己在家里待着。”
“知道了。”林初晚头也不抬地答应。
这不愿意接近的神色和简单的回答让宋穆清皱起了眉,目光锐利起来。可心里有更浓厚的凄楚伴随着,这不就是她想要的么?这么多年来从不曾对林初晚松口过,每每单独相处便是恶语相向。
见到林初晚因为她而伤感,她心里是痛快的,只是不知道是痛大于快,还是快多于痛。但至少林初晚还会为她而起情绪波动不是么?就算是痛的,那也是她想要的。
她强压下心绪,目色冷冽地问:“这段时间跟你提起的那几个女人,你觉得可以么?”
林初晚动作一顿,低声道:“我没有喜欢的,你不要再安排了,我一个都不想见。”
她紧咬着唇,宋穆清的问题把她拉回到了现实,荒谬的现实。她从来没有想过宋穆清居然真的给她安排了几个人见面,那些女人无一不是容貌美丽,家世清白的,可她每次得到宋穆清通知她要去见面都像是有一把刀在往她心口捅。
下手的人就是宋穆清,这个眼里没有半点温度的人。
她前几年就向母亲坦白了自己的性取向,可那不是为了得到现在这样的结果。她是为了能够毫无顾虑地爱自己想爱的人,为了让那个人能够信任自己,放心地跟自己相爱。
可当初的那份感情终究还是被她亲手扼杀,是她看着那双利剑一般的眼眸逐渐温和,最后又冰冷得更甚从前。
“不想见?”宋穆清重重地放下刚拿起的杯子,“你想让伯母不安心么?”
林初晚心都颤抖了一下,压抑许久的痛楚充斥了她的眼眸,她转过头颤着声道:“我去见了妈就会安心么?还是说我必须要挑一个人来交往,这样你才满意?”
“你见不见跟我满不满意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不愿意伯母为你操心,整夜睡不着觉。”宋穆清把最后的字眼咬得很重,眼睛里见不到半点怜悯,反而带着隐隐的快意。
这样刺激林初晚的感觉应该是疼的,可是她没有办法停止,只要想到当年自己的疼,她就没有办法不让林初晚陪她一起疼。她那么信任林初晚,那么喜欢林初晚,最后换来的却是毫不犹豫地抛弃。
鼓起勇气想要依赖而最终却被遗弃,她只觉得胸口都被掏出来一个血洞,而她最信任最喜欢的那个人狠着心把她鲜红的心脏捏得粉碎。
林初晚用力咬着唇,眼眶彻底红了,哑着声对宋穆清道:“我不用你费心,算我求你,放过我吧。”
这是林初晚第一次用了这样卑微的字眼,她想要忍耐下去,可现在的情势已经不允许她再忍耐。难道让她忍下所有的不适去跟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交往?而且还是宋穆清为她安排的。
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关心小姑子,怎么能叫费心呢?这是我应该做的。”宋穆清死死地盯着她,咬着牙冷着声,双手早已经在桌子底下握成了拳。
林初晚仿佛被一块巨石砸到了心里,眼角湿润,嘴唇已经咬得发白,再这么下去没过一会儿就会咬破皮。宋穆清冷冷地盯着她,整个人都紧绷着,当看到林初晚眼角晶莹一闪时她猛地起身,半步都不停留地出了饭厅。
江尘音生日的前两天,叶夏岚把她叫来家里吃晚饭,说是突然来了兴致想叙叙旧。
江尘音到的时候叶夏岚在书房里收拾东西,薄明良把江尘音领到书房门口就回房间里打游戏了。
窗外下着雪,叶夏岚挽着袖子在书房里东挑西捡整理进箱子里。江尘音双臂环胸倚靠在门边,目光遥遥地投向窗外。
叶夏岚边忙边跟江尘音聊天:“江老师,你最近怎么没参加两个综艺,稳固一下你御姐领头人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