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珩心下忽然有些烦乱。
自草乌走私一事被揭露,温€€锒铛入狱后,他整个人身上的感觉都和以往不同,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可置信的秘密,思量前后,最终下定了一个一去不返的决心。
正是因为这个决心,他才会憎恶沈宓。
难道他也早知道,沈宓是下这盘棋的人?
倘若他早知道此事,且憎恶沈宓,他不应该甘愿困于监牢、接受审问,还联合沈宓隐瞒他顶替受审的事情。
他应该用尽一切手段向韩礼揭发沈宓的用心,并联合那些暗中潜伏的人,再困住沈宓,让他重新变成当初那个疯痴的样子。
窗外的蝉鸣如雨,更加噪的他心绪艰涩。
不知不觉间将手掌搭在了窗台之上,被木质的尖锐棱角硌出了印子都没发觉。
当他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在脑海里勾勒成一张图纸,将每个人的秉性和行动方式画上圈,就快要得出一个令人心惊的结论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兀然推开。
熟悉的脚步声自他身后走近€€€€
来人缓缓启唇道:“兄长想出去?”
他应当是方才听门口守着的人说了此事。
温珩本来是想出去的,但是现在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将他的思绪困住,令他抓心挠肝,“你最近几日做了什么?”
温€€对于他的问题有些惊讶,“兄长也会在意我的动向吗?”
温珩没有说话。
“三审之期就在明日,最近都在做些准备。”他解释说。
“什么准备?”温珩看着他问。
温€€愣了下,以为他是怕旧伤未愈,又添新痛,温声安慰道:“这次我亲自受审,兄长不必担忧。”
温珩皱起了眉头,“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温€€看着他面上认真又警惕的神色,实在是有些无辜,不满地撇了撇嘴,“兄长是拿我当作犯人在审吗?”
温珩瞳孔微缩,挪开了直视他的目光。“温月琅,你不要什么事都不说。”
“兄长何意?”温€€笑盈盈地看着低垂的眼尾。
“你不明白吗,”温珩对上他不算坦诚的视线,“我希望你活着,最好要比我活的更久。”
温€€脸上的笑意顿然消止,原本就未蔓延到眼底的适从,在装出来的神情褪去以后就原形毕露。
温珩仿佛看到他的眼眶红了。
接着他上前楼住了他的脊背,将他按进了他的已经长得宽阔胸膛里,“我听过太多的谎话,但如今,唯独希望这一句是真的。”
“月琅,”温珩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以利用我活着。”
温€€突然顿了一下,松开他的肩膀一脸慌张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你可以利用我顶罪受刑,永远以我的身份活下去,温氏到你我这这一代,已然枝叶飘零,你我之中,必须得有一个留下€€€€”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他眼底的红渗到眼球之上,活脱脱地像只要发癫的疯狗。
“你是温€€,温月琅,”温珩跟他解释说:“我从未想过,要你为我的选择而付出代价,我从来都无比希望,你与这些恩怨分隔,干干净净的什么都不知道,哪怕一辈子做一个吸干我血肉的废物也好,我总归会替你着想一辈子,只要你活着。”
这些话压在他心底许久,本来是不打算说的,但今日看见温€€,他总觉得如若再不说,他以后定然会后悔。
可温€€还是没有听完后面的话。
他只听到“恩怨分隔”这句,便转身摔门离去,再也没见归。
温珩想着,他最近两日直到会审结束恐怕都不会来了。
三审之中,他或许还会受刑,但三司审问的长吏,都是跟韩礼一样的一丘之貉,说不定也可能不会真的给他上刑。
温珩抱着这样的念头松了口气。
如今会审的结果,无非就是皇帝想要洗脱沈宓的干系,但三司官吏不想如他所愿。
可能到最后三审的供词,跟之前相比也没有什么变动,皇帝却依旧想留沈宓的命,甚至要降罪于三司来捂住悠悠之口。
届时,举朝只能利用此事发难,将皇帝的私心摊开到明面上来,纷纷上书倡议公布案审结果,保持治罪沈宓的风向一致,再将民声怨道大肆宣扬。
等皇帝为了保全大局,推沈宓出去息众人不忿,他们还是能达到原本的目的……
等等!
推沈宓出去?
一旦沈宓暴露在众人面前,他的名声和往事定然又会被重新提起,再加上草乌走私一案所有的涉事之人€€€€
沈宓前朝的身份将会暴露无遗。
温珩随即疾步跑到门口推门,却发觉门从外头上了锁。
“开门,我要见温€€!”他边拍着门边喊着,却并没有人回应他。
于是转身去屋里,发觉连两侧的窗户都被人封了起来,只留下了一些尚能通风的小孔。
温€€并不想要他死,只是想暂时地困住他。
他到底在筹备什么?
一股不妙的感觉自心头腾起,渗入他整个人,逐渐摧毁他心里名为镇定的东西。
……
第72章 天下棋
温珩被关了整整两日。
这两日里,茶水饭菜都有专门的人按时给他送来,也不准允他出门,送完东西便就出门重新落锁,半点也不给他套话的机会。
两日,一墙之隔外的天就彻底变了。
温珩从屋里被放出来那日,是之前跟过温€€的下属,进来迎接的他,此人侍奉之间事无巨细,恭敬谦卑,讲不出一点不好。
温珩问了他近日朝中之事。
他道:“宁安世子前朝的身份已经昭布天下,如今市井之中,都是些试图引起众人恐慌的流言蜚语。”
“但是宫中并没有什么动静,不知是已经收押入狱,还是暗中处死,陛下下旨严令禁止朝中谈论此事,近日,也在派人彻查市井里的流言源头。”
他回答的十分流利,说的话比从前加起来的都要多。
温珩又问:“朝中呢?”
“朝中六部长吏大半数停职,还有半数私交干净,干政的构想甚微,最近……”
他顿了顿,抬起头来看了温珩一眼,有些犹豫,“朝廷内外死了许多人,先前诸多想上书的大臣,都噤若寒蝉,而且宫城内一夜之间看守极严,除了陛下身边的人,现下都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宫中还有钟自照,沈宓自然是不可能出事。
但倘若出事的不是沈宓,那严守宫墙、令止朝臣、责难百官之举,是想困住谁?又是为了捂住谁的嘴?
“温€€呢,我要见他。”
身侧的人愣了一下,稍稍抬眸注意着他面上神色,“他…恐有不便。”
“有什么不便?”温珩凌厉地看了他一眼:“倘若三司定罪问斩,那也是要在秋后!”他迈步出门,径直朝朝大理寺的监牢走去。
没出两步,却又被下属拦住,他跪地垂首,“温€€自认是宁安世子同党,并于昨日在狱中,写下大白书后自鸩而亡。”
“你说什么?”温珩倏地停住。
“罪犯温€€,已自绝身亡。”
温珩身形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眼看就要站不住,身前的下属连忙伸手去扶他,又被他挥袖打开,“那他的尸体在何处?”他声音有些颤,面上却瞧不出来丝毫动容。
“同其他死犯,一齐扔在了郊外的乱葬岗。”
温珩毫无征兆地剧烈咳嗽起来,无力地弓着身,仿佛再也直不起来。
他去了京西郊外的乱葬岗。
本来不信温€€身死的事实,直到在哄臭的死人堆里,刨出来一角熟悉的破烂衣衫。
跟那日他来屋里见他时,是一模一样的那件。
他手指顿住,指尖麻的感觉归无,抬眸望去,群鸦集结,如数立在腐烂发臭的尸体之上啄食,报丧声一片。
他终于明了当日,他猜测的温€€那个决心的答案,也知道当日温€€为何没有听完他要说的话。
或许那时,他是想听完的,只是生怕自己临门一脚,也冒出回头的妄想。
这逆道而行的解法,在他的天地之间,只有温珩一个就够了。
***
“蠢货而已。”闻钦说。
“谁?”
“所有认为自己才是执棋者的人。”
沈宓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陛下也曾认为自己是执棋的人吗?”
“当然,”闻钦嘴唇微颤,“只不过你们拿的是生杀之棋,朕拿的,只是权计之棋罢了。”
沈宓略带欣赏地看着他,挑了挑眉头,“其实陛下很聪明。”
“你是头一个会这么夸朕的。”
“陛下没被人夸过吗?”
“夸过吧,”闻钦苦笑,“但又值得谁去在意呢。”
沈宓指了指他手腕上带的镣铐,“虽然听陛下这么说,会心生恻隐,但在事情敲定之前,这镣铐我并不能替你解开。”
他倾身给案上的空杯填满了茶,又将旁边放的一碟点心,往闻钦手边推了推,搁置好一切,起座转身离去。
扶门落锁时,忽而听到里面的人出了声,“朕的人已经传信给摄政王,大抵到时候,他也会来参宴。”
“那怎么办呢,”沈宓抿了下唇,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各凭运气了。”
他重重将锁扣下,沉甸甸的锁头撞在木质的门上发出“哐啷”一声€€€€
“你这样的人,从来都没有真心的吧。”
他声调低到了虚空里,被满殿的灰尘笼罩着碾碎,就好似无辜的叶片落进水面的声息,可沈宓还是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