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 第58章

汪之令被关入了金诏狱,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

寂静的深宫有如一方幽暗的海域,宫中的人对于权力更迭有种鱼群嗅血似的敏感,不过短短两三日,这位前任宫廷总侍中的罪状被传得漫天都是,董桢私下将一份秘密名单转交给了李稚,上面罗列着的罪状足够汪之令与他的党羽胆裂。李稚做事雷厉风行,不过三五日,牵涉其中的十数桩案子被理得一清二楚,罪名随之敲定,四十六人斩首弃市,其余一百十二人充配幽州,宫中旧势力被瞬间一扫而空,他帮董桢将上位的路打扫得干干净净,为这位重新接掌大权的总侍中送上了第一份贺礼。

汪雪顺看见汪之令被下狱时被震撼得无以复加,仿佛是眼见着天塌下来了,心理顿时被击溃。刑部单独将他调了出来,几道刑罚用下去,这人果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罪行交代了个明明白白。汪之令那边则是另一副景象,他在入狱后,经历了短暂的惊惶后很快恢复镇定,他深知皇帝离不开自己,只是一时震怒才将自己下狱,只要等风头过去,皇帝怒气消了,再想起他的种种好处来,迟早要将他调回身边去,又加之大理寺还有李稚竭力帮衬,定然出不了大事。抱着这念头,他等了五日,结果却等来了斩首示众的消息,顿时目瞪口呆,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抓住铁槛,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我要见陛下!”他终于再忍不住,朝着外面吼了一声,那穿着金锦卫衣的狱吏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狱吏对于这种昨日白马高堂,今日魂断狱中的戏码看的多了,任是汪之令如何叫喊,他始终毫无波澜。他忽然想到有位老人也曾住过这间牢房,被折磨地奄奄一息时,对方哑声说过这样一句话,“天地自然有正气,不在你的身上,便是在我的身上,所谓善恶昭彰,如影随形,讲的是自古以来邪不压正的道理,你信吗?”然后老人又慢慢道:“你信或者是不信,世上都有这样的道理,人啊,都要讲道理。”

狱吏无动于衷的眼神令汪之令心中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他或许已经意识到皇帝不会再见自己,眼见着狱吏转身离开,他忽然喊道:“我要见大理寺少卿!你若是帮我!我许你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我给你这世上你想要的一切!”原本已经离开的狱吏听见这一句停住了脚步,他再次回头看向汪之令,逆着甬道里汹涌的亮光,那表情说不上来是何种意味。

在行刑的前一日,李稚来到了诏狱中,此时外面正是黄昏,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他隔着精铁栅栏打量着里面的人,汪之令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精神气,撑着膝盖坐在角落中,身旁摆着只破旧的瓷碗,这位前任宫廷总侍中依旧不相信自己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输了,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人之将死,脑子轰隆隆地迅速转着,连有人来了都没注意到。

李稚站了大概有一刻钟,汪之令这才注意到地上有个透明的影子,他顺着抬头望去,看见了一张光影交错的熟悉脸庞。汪之令日夜盼望着、等候着的人此时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还当自己是出现了幻觉,盯着片刻后,眼中骤然浮现出惊喜,“李大人……”他忙起身扑过去,一把抓住了铁槛,“你终于肯来见我了!我要见陛下!我即刻要见陛下!再迟就来不及了!”

李稚看他这副激动的样子没有作声,他的身上还整齐地穿着朱红朝服,显然是刚从宫中出来,听见汪之令日夜叫嚷着要见自己,于是顺道过来诏狱看看。萧皓站在他身后两步的距离处,对于汪之令来说,这也是一张熟悉面孔,此时此刻,两人的平静神情与汪之令的激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汪之令深知势去如山倒的道理,见李稚不动,以为对方不想要引火烧身,“我照顾了陛下三十多年!我便如同是陛下的父亲!陛下绝计离不开我!只要给我找个机会让我同陛下解释,我必然能够东山再起!李大人!李€€€€”

牢狱中,那急切的声音忽然间消失,伴随着的是一阵死亡似的漫长寂静。

汪之令隔着栅栏的缝隙盯着面前的人,蓦的停住了,对方的沉默仿佛是一记暮钟在昏暗的牢狱中回荡,他的脑子逐渐响起了电闪雷鸣似的动静,虚空中漂浮出一条蜿蜒纤细的线,将所有事情如珠子似的一颗颗串了起来。年轻的权臣静静地望着他,因为破案有力,他刚刚在长公主赵颂的力荐下因功升了大理寺卿,衣袍上的五禽纹章精细了数倍,光照之下,那糅杂着金银双丝的孔雀羽线愈发鲜艳明亮。

李稚始终没有说话,将对方脸上从惊喜、怔愣、迟疑、到不可置信的一系列神情尽收眼中。

“是你……你设局害我。”几个字低不可闻,汪之令盯着他,仿佛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恍然回过神来,“是你!”他猛地用力地掰动铁栅栏,发出一道恐怖的咔嚓声响,见李稚没说话,他的面庞一点点狰狞扭曲起来,手几乎要将铁杆扭断,恨不得爬出去掐住李稚的脖子质问他,“真的是你?!”

“侍中如今明白过来,也不算太迟。”

冷清的声音在狱中回响,汪之令的神情骤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紧接着是深刻的不可思议,“真的是你!畜生!你疯了吗?!怎么敢做出这种事情来!”铁质的栅栏被手掰得剧烈震动,灰尘纷纷掉落下来,整一扇铁门都在摇晃。

“我也不过是秉公处置罢了,从没有陷害侍中的地方。”

“畜生!我要面见陛下!我皆是被你构陷!”汪之令掰不动精铁,猛地一把将脸贴近了栅栏,双目猩红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森然道:“没有了我,凭你们在宫中寸步难行!你等着赵慎将你千刀万剐!”

“国有国法。世子殿下是明理的人,侍中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即便是有旧日交情,世子也不能包庇纵容,否则又将世子置于何地呢?”李稚看着愈发暴怒的汪之令,一番话说的慢条斯理,仿佛是讲道理给他听。

“畜生!你装什么装!你也不过是广阳王府的一条走狗,和我又有什么两样?没了我,皇帝再也不会相信你们,我如同皇帝的父亲,等他日皇帝再念起我来,一旦有后悔之意,你死无葬身之地!没脑子的畜生!害死了我,害死了你自己!”

李稚静静看着他,甬道另一头又有脚步声响起来,汪之令闻声扭头看去。一道模糊的身影从阴影中逐渐显现出来,对方手中拿着一份三指厚的狱案,显然刚刚是去取了些东西,所以来得迟了。汪之令一看清对方那张脸,整个人如同遭到了雷击,不由得睁大了眼,“董桢!”这是他有生之年最大的震惊,没有之一。

李稚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低声道:“你说你能帮我,但我想,锦上添花的帮衬,哪里比上雪中送炭的恩情?即便我拼死帮你救了你的儿子,于你而言,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情,何况你也不是多念恩的人。如今我将他从炼狱中救出来,我想这份恩情的分量总是要更重些。”

汪之令猛地重新回头看向李稚,连话都说不出来,刹那间几乎要把后槽牙咬碎,若是没有铁栅栏的阻隔,他绝对要冲出去掐死李稚。旁边的横栏上放着狱卒中午送来的水碗,其中的水已经空了,他拼命也抓不到李稚的领口,“去死!”他猛地抄起那碗猛地朝着对方砸了过去,却被一只手稳稳当空截住,萧皓握着那只瓷碗,随意地拨转了下。

李稚不再理会发疯似的咒骂自己的汪之令,他本来就是顺道陪同董桢过来,并无与汪之令纠缠之意。董桢已经到了,对着他一行礼以示恭敬,他也点了下头回礼,便转过身离开了,萧皓随之跟上去。

诏狱的甬道中有陈年的血腥,如曾经的季少龄所说,这是忠臣义士之血,浓郁得仿佛永远也化不开。右侧是一排半开的小窗,李稚抬了些头,薄薄的一层白光披落在他的身上,模糊了他的身影,只看得清腰间垂下来的白玉髓方印,映衬着衣服上金翠流光的孔雀羽线,有种波光粼粼的质感。董桢站在原地注视着那道远去的背影,过了会儿,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彻底发狂的汪之令。

汪之令的吼叫声蓦的消失,脑子里不断闪过这些年折磨对方的酷烈手段,脸色也不免惨白起来,一点点松开了抓着铁栅栏的手,“我要见陛下!陛下他依赖我,他离不开我!”

董桢抬手轻翻开了写满了罪状的狱案,仿佛是执笔判官翻着生死簿,低哑的声音在狱中回荡,“汪林,你原不过是永州游县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终日淫浸赌坊,将家中祖产输得一干二净。江船上一场豪赌,将妻子与刚出生的儿子也输给了别人,你的妻子不堪其辱带着孩子投水自尽,你知道后却毫无悔意,依旧每日在赌场花场游荡,后来日子实在穷得过不下去,便自宫来到了盛京,谁料却撞了大运当上了总领太监,后来更是凭借着当时的二皇子,一路顺水顺水当上了宫廷总侍中。

你老来发达后,思及自己一生无后,心中经常苦闷,无意中得知你的儿子当年没有死在江中,忙不迭将他找了回来,这人便是汪雪顺。你们父子二人,一生钻营邪道、祸乱宫廷、滥杀无辜,死在你们手中的无辜之人不计其数,举头三尺有神明,也是时候该报了。”

董桢抬起浑浊漆黑的眼睛,注视着已经满头是汗的汪之令,“何以报怨,我思来想去,唯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道不可置信的凄厉吼叫声在诏狱中回荡,经久不绝。

尘埃落定。李稚走出了阴暗的诏狱,傍晚的天色并不澄明,却也不算晦暗,长街下着小雨,他抬起头看去,一切清浊分明。跪在刑部大门口的姚复已经离去,皇帝是个极其好面子的人,人已经葬入帝王陵,民间歌颂他的童谣也早传开了,他自然不能收回成命,鉴于陵墓地址已经暴露,也不能再把自己的身后事安排在平州,索性顺水推舟将那些孩子风光归葬,博得一个好名声,于他而言这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父亲呢?父亲也许是去找他的孩子了。

李稚心血来潮想要在长街上走一走,这一走就走了小半个时辰,天色暗了下来,这雨不但没停,反倒愈下愈大了。清凉台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琉璃彩灯,在雨中流光缤纷。萧皓陪着默不作声的李稚走了一路,他隐约感觉到李稚并没有太高兴,至少看起来不大像是欣喜的样子。在路过国公府时,李稚撑着伞忽然停下了脚步,重新回过头看向那大门口挂着的两盏明亮耀目的灯。

李稚在明光中站了很久,有马车的声响由远及近地传来,直到离得很近了,李稚才收回了视线,“走吧。”他想要带着萧皓离开,随即却发现萧皓望着一个方向没动,李稚不解,下意识也顺着回头看了眼过去,下一刻他也定住了。

熟悉的高盖马车从落雨的长街慢慢驰过来,侍卫们配着清一色雪花锻铁的佩刀随侍其后,却不是多高调的排场。忽然一阵风吹开了如云的墨绿车帘,看不清其中坐着的人,也无法判断对方是不是也看了过来,李稚撑着把竹骨伞站在雨中一动不动,有些僵住了,马车从他的身旁过去了,没有作任何的停留,倒是跟着的徐立春在看见他时短暂地停了下视线。

在经过他身边时,徐立春忽然停了下来,看向他轻笑道:“好手段,干净利落。”

李稚一下子抬伞望去,徐立春却已经离开了,他猛的握紧了竹制伞柄,一旁的萧皓则是皱了下眉头。

萧皓望着那辆远去的马车,“是谢府的人。”

李稚没应,转身道:“走吧。”

第87章 梦华(上)

汪之令死后,梁皇宫再次恢复了平静。

董桢回到宫中,将汪之令的居所打扫一空,除了腾空旧物外,专门整理了汪之令这些年搜刮的名贵药材以及他为皇帝所炼制的丹药。董桢与皇帝之间的嫌隙除了当初他为罪太子求情外,另外还有一桩,那就是他并不信奉长生之术,董桢曾经通读过医书,认为金石丹药对损害身体,当年他对皇帝沉迷炼丹修道一事曾多次劝阻,惹得皇帝颇为不快,这也为后来汪之令趁虚而入留下了可乘之机。

此刻,重新执掌权柄的董桢站在案前打量着眼前琳琅满目的炼丹材料,他伸出手去拿起一只药瓶看了会儿,小太监轻声问他的意思,他将那只晶莹剔透的琥珀瓶放了回去,“留下吧,陛下喜欢这些。”小太监忙点头,董桢又看向另一侧箱子里的银茸、壁朱等药材,吩咐小太监道:“那些箱子里的药材倒是很好,从中挑选几样最珍稀的,低调送到大理寺李少卿府上,这阵子多谢他了。”

“是。”

李稚次日收到了董桢送来的名贵礼物,他心知这是董桢的示好,他收下了礼物,意味着两人从此将合作无间。太监离开后,李稚在大堂中多坐了会儿,慢慢按了下绑着绷带的手腕。萧皓收拾着礼物,看他的脸色,皱眉问道:“你还好吗?”

李稚这阵子围着长公主府和大理寺来去转,背地还不忘在朝中上下拉拢打点,人情往来是件吃力的事情,广阳王府在盛京没太深的根基,一切都要他自己从头开始,休息时间太少了些,此刻稍微放松下来,不由得流露出些疲倦之色,他按了下眉心,放下手道:“没事。”

萧皓看出他是太疲惫,而非是病了,但当下绝对是歇不得的时刻,他没有做肤浅的劝慰。他看向桌上的各色珍贵药材,翻了翻,其中不乏有名贵补药,“让厨娘做些补品吧,别把身体拖垮了。”

李稚没太在意,点了下头,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沉默片刻,低声问道:“谢府那边依旧没动静吗?”

“谢珩称病不出已有数月,除了昨天去了一趟懿国公府外,没有再出过门。”

“打探出他去懿国公府做什么吗?”

“没有。”

“当下的盛京城中,谢府的动静必须时刻注意着,你继续查探。”

“已经在查了。不过人这么久没有出门,倒像是真的病了。”

李稚正不经意地慢慢捏着手腕,闻声手中力道忽然错了下,刺痛感随即传来。他略怔松地看了眼自己的手,重新放下了。在梁朝,朝官称病不出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往往人不是真的病了,而更像是对外摆出一种闭门谢客的姿态,避免有人前来打扰,亦或是借此表达自己对某件事情的态度。但谢珩此番称病不出的时间确实是久了些,这阵子汪之令案闹得满城风雨,谢府连问都没问过,如今想来,确实像是真的生病了。

萧皓忽的听见李稚问道:“董桢都送了些什么?”

“银茸、壁朱、寒夭,都是些千金难求的名贵药材。”

“你私下跟董桢打一声招呼,以宫中御药房以及皇帝的名义,将这些药材送去谢府,并找医术最好的御医去谢府看一看。”

萧皓手中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扭头看向李稚,没有立刻说话。

李稚注意到那道略带质疑的眼神,左手重新捏了下虎口处,半晌才解释道:“这城中多的是蠢蠢欲动的人,眼下这局势仍是谢府说了算,谢珩若是真的病了,士族不受控制,怕是要出闹出事来,这对我们多有不利,你找董桢以宫中的名义把东西送过去,叮嘱他切忌提到我们,去办吧。”他没有再多说,直接起身往内堂走。

萧皓看着那道清瘦的背影,过了半晌,他啪一声重新将药匣的盖子合上了。

董桢把李稚交代的事情办的很漂亮,当天他便以皇帝赵徽的名义往谢府送了诸多珍贵药材,又派了先皇最信任的御医过去探视。谢府婉拒了两位老御医,药材倒是尽数收下了,紧接着又没了动静,依旧教人看不出任何虚实,仿佛那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深湖,投石问水也不过一瞬的涟漪。萧皓回来把消息告诉了李稚,李稚沉默了很久,继续打探恐怕引起谢府注意,只好暂时作罢。

董桢心思细腻过人,见李稚没有拒绝自己的礼品,便开始隔三差五往李稚府中送东西,这全都是从汪之令的私库中搜刮出来的珍品,除了名贵药材外,还有各色法器、丹药。梁朝崇尚玄道,后者用来送礼再合适不过。萧皓专门将药材挑出来交给厨娘,让她每日多做一道滋补养生的药膳。厨娘欣然应下,她回到厨房后,将东西仔细收到柜子中,忽然从中掉出来只匣子,她不由得低头看去。

那枚匣子用一种似玉似铁的奇异木料制造,外面仔细雕刻着皇室专用的玄鸟纹章,在日光下反耀着温润的光泽,光是一只盒子就价值连城,让人不由得猜想其中放着的是什么宝物。厨娘亮着眼睛将其打开,发现是一小瓶黄色药粉。她略疑惑地转过玉瓶看了眼,外面写着“梦华”两个字,凑近轻轻闻了闻,有股芝兰的奇异芳香,她在心中想,原来是瓶灵芝药粉啊。她拿着瓶子起身,转身去抽屉中取出食谱,窗户半开着透风,她一边忙碌地收拾食材一边轻轻哼起了歌。

长公主赵颂将要在光明宫中举办一场盛大的夜宴,她特意邀请李稚前去,说是要帮他庆贺升迁。李稚欣然答应,可没想到却临时出了些意外。今日从用过午膳起,李稚就感觉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大舒服,心口烧的厉害,脑子也愈发昏沉,到了傍晚,他翻着文书不时陷入恍惚,不停抬手用力按着眉心,想要让自己集中精神。

萧皓看出李稚的异样,“怎么了?”

李稚慢慢低声道:“没事,这两日没歇息好,有些疲倦。”

萧皓顿时想起前两日两人在雨中慢慢散步的场景,自夏入秋,这天一夜之间凉了起来,他问道:“着了风寒?”

李稚拧着眉,“有点像。”

“请御医过来看看?”

李稚看了眼门外的天色,“算了,今晚光明宫还有夜宴,回来再说吧,不是大事。”他重新打起精神,深吸口气,翻手合上了手中的文书。

萧皓见他面色还算正常,的确不像是有大碍的样子,重新放下心来,又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先起身前去准备车马。萧皓离开后,李稚一个人坐在堂前,过了片刻,他忍不住再次拧了下眉头,抬手端起案上的杯子,灌了口提神的参茶,含在嘴中半晌,脑子稍微清明了些,但那种昏沉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这是李稚此生赴过的最不知所谓的一场夜宴,若说下午他只是精神恍惚,等到了宴会上,喝了两杯酒后,他整个人则像是开始梦游,全然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就连大理寺的同僚与他打招呼都有些反应不及,盯着对方看了半天,令对方深感不知所措。

李稚担心自己喝醉失态,但在这样盛大的宴会上免不了喝酒应酬,觥筹交错间,他浑身开始冒热汗,手渐渐失去了力气,握着杯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低头看去,掌中的黄色酒杯一点点生出琥珀亮光,形状也逐渐发生改变,最终变成了一朵金色灿烂的花,这奇异的景象看得他目不转睛,再一抬头,忽然发现所有人都望着他,他后知后觉地看向座上的赵颂。

赵颂已经连喊李稚数声,可李稚盯着手中的杯子始终不肯抬头,仿佛看得入了迷,她笑道:“瞧瞧,这还没喝多少,已经醉了吗?”

众人笑起来,李稚也慢慢笑了,低头再看,手中仍是一朵盛放的花,一阵风吹过来,金色花瓣在掌中片片凋零。有人劝他多喝酒,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李稚似乎怔住了,手中的杯子砰一声掉在了地上,眼前的画面波动了下,忽然他哗的一下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案上的酒壶瓷碟全被衣摆带倒在地,众人惊得一齐看向他,连素来处变不惊的赵颂都愣了下,甚至忘记出声喊他。

“怎么了这是?”

“是喝多了吧。”

等快步出园林时,李稚已经浑身都是热汗,胸口闷得喘不上气,眼前冒出一团团刺眼的光亮,周围的亭台楼阁全都笼罩着朦胧发光的雾气,他整个人好似是走在仙境当中,逐渐看不清脚下的路。公主府的侍从见到他浑身酒气,忙上前来搀扶他,却被他抬手阻止,他稍微清醒了些,低声问道:“萧皓呢?”

萧皓正在清池边与刚刚被李稚吓到的大理寺官员聊天,对方生怕自己是有地方得罪了李稚而不自知,专门找到萧皓打听,萧皓听得莫名其妙,他也不认识对方,被对方纠缠得有些不耐烦,冷着脸敷衍了两句,随即听见长公主赵颂传召自己,他抬腿往亭子的方向走,正好与前来找他的侍从错过。

李稚已经出了公主府的大门,迟迟没有等到萧皓,他的心中焦急起来,眼前全是走马灯似的奇妙幻觉,层出不穷,给他都给快看愣了,趁着最后还有一丝清醒,他决定先行回府,一时却没找见自家的马车与侍从,好在这里离晋王府也不远,他想要直接走回去。可公主府的侍从们看他这副浑身酒气、话都说不完整的样子,哪里敢让他就这么一个人走了,忙替他去安排马车。

公主府侍从们停不下来的叫嚷声让李稚愈发头疼欲裂,他沉默着歇了半晌,忽然一把推开那些拉拽着他的手,一个人往外走了,侍从急忙想要跟上去,却被他所抬手制止。

走出巷子后,刺耳嘈杂的声音消失,李稚终于感觉浑身轻松了些。

他按照记忆继续往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方向。他停下脚步,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四周漆黑一片,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脚下踩着的仿佛不再是实物,天地万物一刹那间全都消失了,唯有胸膛中那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且越跳越快,持续了一整天的疲倦怠懒顿扫而空,身体中像是有团火在熊熊燃烧,从中生出了一股不可自抑的狂热,同时又感到了一股没来由的巨大悲伤,两种复杂而剧烈的情感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碎了。

他想要找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只能继续站在原地,透明的天光从头顶降落下来,他慢慢抬头看去,却看见了无比灿烂瑰丽的一幕,天空中下起了金色的雨,点点滴滴,越下越大,滚烫得几乎要灼伤他的脸。他浑身都没有力气,但魂魄却骤然飘了起来,像是那朵曾见过的金色的千瓣花朵,在黑暗中刹那间盛放,又刹那间凋零,沧海桑田、万古江流都湮灭在那一刻的虚无中。

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跪在了地上,右手掌一把撑住了地。

他极力想要站起身,却提不起任何力气,眼前的画面彻底模糊。

相较于长公主府通宵达旦的宴饮作乐,清凉台这段日子却很是清静,家家户户都停了夜宴,一到夜晚街上就见不到人。深夜,谢珩从懿国公府出来,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下得还不小,在青石板上砸出晶莹细碎的水花来,在一片嘈杂雨声中,长街却愈发显得冷冷清清。裴鹤撑开了手中的伞,一回头见到谢珩立在灯下,像是在听雨,又像是在静静思索。

谢珩回了谢府,马车在夜雨中缓缓行驶。路过玄武大街时,裴鹤忽然注意到不远处正前方的街道上有个身影,却因为暴雨和夜色而看不分明,他勒停了马,示意身旁的侍卫过去看看。不一会儿,那侍卫回来了,他和裴鹤说了两句话,裴鹤的表情变了下,忽然又望了一眼过去。

李稚已经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右手死死撑着地,浑身的力气早已经耗尽,站也站不起来,任由雨水大瓢地浇落在自己的身上,想借此来换取片刻的清醒,但眼前仍是千变万化的奇异幻觉,他只有一两个瞬间才能恢复神志。

一辆马车停在了他的身边,侍卫手中提着明灯,腰间的雪花锻刀光华流转。不一会儿,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来人停下了脚步,也没有说话。李稚被光亮所惑,慢慢抬起头看去,隔着雨幕,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见对方身后映出的那团冷清的光,像是曾在哪个梦中见过。

谢珩垂眸看着他,夜雨模糊了他的神情。

李稚再也撑不住,重新低下头去,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想要让自己清醒些。他浑身都湿透了,冰冷的雨水混着汗水从脸上滑落下来,在两人的身后,长街的夜雨始终不停。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湿透的、无家可归的小狗狗。

赵徽:知道我为什么老想要修仙了吧,够不够劲儿?

第88章 梦华(下)

裴鹤一看清果然是李稚,心中没来由一沉,下意识看向谢珩。

李稚浑噩地想,自己索性在街上待一夜,等天亮时,差不多也该清醒了。然而眼前的那道模糊身影却始终没有消失,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由得再次抬头看去,心中疑惑不解,从脸上表现出来。

谢珩居高临下看着他,初见时十七岁少年脸上的灵动和稚气已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焕然的清冷感,在雨中显得那样沉默平静,一眼看去像是完全换了个人。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仍然是黑漆漆的,落着一点光,能够看出天性中的那股锐意,即使已经冻得神志不清,也下意识记得掩饰自己的虚弱,谢珩思及此垂了下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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