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他前脚刚踏进钟鼓司的院子,后脚就有人把这件事禀到了皇帝那里。
“钟鼓司?”夏司言正在东暖阁批折子,手上的毛笔悬在空中,一滴墨汁滴到左都御史的奏折上,淡黄的纸面立刻晕出一团红,“他去钟鼓司干什么?”
那内侍答:“奴才不知,奴才是从二殿下那里出来,打钟鼓司门口经过,看到韩尚书和一名女子一起进了院子。”
“和谁?”
“太远了,奴才也不确定,看那身形……好像是……小满。”
夏司言皱眉想了一下,“朕知道了,你下去吧。”说完他顺手在票拟上画了个圈,圈完才想起这封折子还没看过,于是又拿过来看。然后他发现票拟上是韩佑的字迹,便又合起来扔到了右手边批完红的那一摞里。
一般韩佑票拟的折子他都是不用 细看的,往往一字不改就批了。
因为他相信韩佑。
皇帝是个多疑的性子,只有对韩佑他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所以内侍禀报完这件事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多想,只是奇怪韩佑会有什么事情需要到钟鼓司去。
发了一会儿愣,又从左手边拿过一封折子打开。这回是吴闻茨的字迹。他凝神去看,脑子里却跳出了一段以前的画面。
那时候高擎还是内阁首辅,他为了让高擎放松警惕,常常把歌姬舞伎召到长乐宫里来。还记得有一次韩佑看舞蹈看得入了迷€€€€那次领舞的人是小满。
小满是高擎寻遍全国物色到的女人,能送进宫里来腐蚀皇帝的,自然不是凡物。她漂亮、有脑子,也很有手段,夏司言用她去笼络朝中大员从来没有失过手。
小满很知道怎么俘获男人的心。
接着夏司言又想起中秋宴那天小满跳舞,好像韩佑也是一直在看的。
心里有些不舒服,又把刚才那内侍召进来,吩咐道:“你去问一下韩佑到钟鼓司去找谁了,问完回来告诉朕。”
“是。”
那内侍退步要出去,夏司言又说:“等等,你悄悄去问,不要惊动韩尚书。”
“是。”
他也不知道他在心虚什么,总觉得怀疑韩佑是对他们之间关系的一种亵渎。然而他们刚开始的时候韩佑抗拒得太明显了,他甚至在想,若不是他强迫,韩佑也许根本就不会接受男人。
是他一步一步把韩佑引诱到这里来的,是他处心积虑设计好步骤让韩佑一步一步沦陷的。
他太了解韩佑的软肋了,他知道怎么步步为营地去占有他的先生。
可是,倘若韩佑是个正常男人呢?倘若被女人吸引是他的本能呢?
夏司言有点不敢再想下去了,站起身,心烦意乱地把笔扔在桌上。
没过多久,内侍回来禀报说看到韩尚书从钟鼓司出来了,送他出来的人正是舞姬小满。两人站在门口说了一会儿话,小满好像还在哭。
“奴才看到韩尚书……”那内侍觑着皇帝的脸色,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夏司言面沉如水,冷声道:“看到他什么?”
内侍战战兢兢,原本只是想在皇帝面前找些话说,好叫皇帝记得自己,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可能闯祸了,声如蚊呐道:“奴才看到……看到……韩尚书把小满给他的一样东西收进了怀里。”
夏司言沉默片刻,向着外面喊了声:“冯可!”
声音里带着怒气,冯可很快就连滚带爬地进来了,跪地道:“陛下。”
夏司言下巴朝匐地上的内侍指了指,对冯可说:“你是怎么管教下面的人的?把这个搬口弄舌的玩意儿拖下去掌嘴!”
那内侍顿时趴在地上哭喊:“陛下!陛下!奴才说的句句属实!陛下饶命!”
冯可用眼神示意旁边侍立的两名太监一起把那内侍拖了出去,不一会儿东暖阁外的院子里就传来了清脆的巴掌声和那内侍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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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佑原本只是打算来钟鼓司见个面,确定了小满的身份就走,但小满央求他带一封信给芸娘。他见不得女孩子哭,便只好进院子里去等。
出来的时候已是日头转西,阳光斜斜地照在宫墙上,投下一溜笔直的阴影,韩佑便沿着那阴影慢慢走回内阁小院。
不多时,夕阳西下,内阁院子笼罩在一片暖光之中。韩佑回值房看了一会儿吴州和汕州发回的邸报,又到厅堂里用过晚膳,再出去就已经是圆月初升了。
第一次在内阁值夜还是有些新鲜。往日在宫里过夜都是跟夏司言在一起的,从未特别留意过皇宫的夜景。这时四周静谧,天空高而悠远,飞角重檐的宫殿在夜幕下映出巍峨的黑影,沉默地诉说着跨越百年的孤独。
不知道夏司言这个时候在做什么,韩佑眺望远方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内阁院子里除了他还有两个当值的杂役和一位名叫汤显的文书吏员。韩佑跟汤显在庭院里坐着聊了一会儿天,便有些困倦了。
汤显察言观色,对韩佑道:“时候不早了,大人先去休息吧,晚间有什么要紧事我再去叫大人。”
韩佑点点头站起身,“有劳汤文书了。”
踱步回到值房洗漱完毕,把外衣脱了挂在红木衣架上,又觉得时候还早有些睡不着,便在书案前坐下来,拈起那支象牙杆的羊毫小楷,在内阁专用笺纸上写开办官营的奏疏。
这是要呈给皇帝看了之后在廷议上敲定的最后一稿方案,下午在钟鼓司院子里等小满的时候他就已经打好了腹稿,写起来便一气呵成极为顺畅。
房间内烛光摇曳墨香四溢,韩佑一埋头政事就忘了时间,连身边来了人都没有察觉。
夏司言带着一身冷气从后面抱住他,他笔一歪,在纸上画出一道斜线。
“陛下!”他吓了一跳,“陛下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听到通传?”
“我偷偷过来的,”黄梨木太师椅椅背把夏司言胸口硌得有点疼,但他没有放手,埋头在韩佑肩膀上说:“我想你了。”
韩佑把笔搁到笔架上,侧过脸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怎么了?陛下不高兴了?”
“嗯。”
韩佑转身把他的脸捧起来,看到他真的很不高兴地皱着眉,像受委屈的小孩儿似的,便哄道:“什么事让我的陛下这么不开心啊?”
夏司言本来一肚子气,来的路上想了很多要质问韩佑的话,想问韩佑今天去钟鼓司干什么,还想问韩佑会不会喜欢小满。
他以为他会忍不住对韩佑发脾气,就像以前很多次那样,会让韩佑疼、让韩佑受伤,让韩佑为他露出痛苦的表情。可这时他听到韩佑用带着爱意的声音说我的陛下,气就顿时消了一半。然后韩佑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另一半的气也消了。
他把韩佑的手握在掌心,“先生手怎么这么凉?穿这么少不冷吗?”
内阁小楼里没有地龙,入了冬都是靠火炉取暖,这个时节虽然还没冷到需要起火炉,但是入了夜还是凉的。韩佑刚才脱了外衣就一直坐在书案前写字,这时被夏司言捂着才觉得有些冷。
他站起身道:“我忘了加衣服,现在什么时辰了?”
“我过来的时候还差一刻到亥时,”皇帝粘粘乎乎地搂着他的腰,尾巴似的跟着他走到衣架前,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这里确实有点冷,今晚还是回长乐宫里睡吧。”
“那怎么可以?要是有事报到内阁来找不到人,陛下要不要治臣一个玩忽职守的罪?”
“治,”夏司言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内阁阁臣韩佑玩忽职守,值夜期间幽会情郎贻误国事,罚其终生监禁,在皇帝身边永世不得离开。”
韩佑觉得夏司言的言行有时候真的十分幼稚,可是他又觉得心软,舍不得像以前那样板着脸劝诫,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从红木架子上取下外衣的时候,一封淡粉色的信纸从衣服里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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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爱你
韩佑看到信纸掉出来忙弯腰去捡,夏司言先一步把信抓到了手上,挑眉问:“这是什么?”
韩佑伸手去拿,“这是别人让我带的信。”
“谁的信?”夏司言手一抬,不给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他边问就边要动手把信纸拆开。
“这是别人的信,”韩佑拉着他的手臂去抢,“陛下别拆!”
夏司言脸色冷下来,“朕不能看?”
“这是小满请我帮忙带给芸娘的,”韩佑有些无奈地解释,“女孩子家的东西,陛下没必要看了。”
“朕没必要看,你倒是有必要藏在怀里。”
韩佑看夏司言真的动怒了,叹了口气,温和地说:“没有藏在怀里,臣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陛下要为这种小事跟臣生气吗?”
“你跟小满有什么交情?为何她会请你帮忙带信?”
韩佑把芸娘跟小满的事情跟夏司言说了,“臣今天去钟鼓司确认小满的身份,小满央求臣替她带信给芸娘,臣不好拒绝。就是这样。”
“你下午去钟鼓司就是办这件事?”夏司言脸色稍霁,挑高了眉毛不满地说:“一个下人也值得你这样?”
“臣家里的管家韩三喜欢芸娘,若是以后他们成亲,那芸娘也就是韩家的人了,稍微照拂一下也是应该的。”
夏司言不高兴地把信纸还给他,他顺手要装进怀里,夏司言道:“不能贴着胸口放!放在袖子里!”
“会皱。”
夏司言皱眉抬高下巴要发脾气了,韩佑把信纸揣进袖子,带着笑意说:“是,陛下。”
夜里的冷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把烛火吹得摇摇晃晃。韩佑打了个喷嚏,夏司言帮他把衣襟拉拢,两人又抱着腻了一会儿,韩佑看着夏司言绷着的脸忍不住笑起来:“陛下今天不开心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什么?”夏司言不想承认堂堂一国之君吃一个舞女的醋,顾左右而言他,“你好几天不来找我,我当然不开心了。”
皇帝已经长得比韩佑高出很多,韩佑不得不仰脸看他,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忍着笑说:“有人把臣下午去钟鼓司的事禀给陛下了?”
夏司言不说话,韩佑笑得眼睛弯起来,“我说怎么闻到一股酸。”
这人现在在自己面前是越发浪得坦荡了,夏司言简直想立刻就把他按在桌上给办了。从前根本没想到他接受了他们的关系之后会是这个样子,整个人散发着诱惑,对你笑一笑好像都在说,来吻我,来干我,来跟我疯。
他越是这样诱人,夏司言就越是胆战心惊,好像藏了宝贝的守财奴,生怕这宝贝被别人觊觎。
“你……”夏司言抚着他的脸,居高临下地问:“你会喜欢女人吗?”
“陛下,”韩佑说,“我已经三十岁了,我要是喜欢女人早就成亲了。”
“小满那样的女人呢?”
韩佑手指顺着夏司言好看的眉梢划到鬓角,“陛下觉得小满很特别吗?那臣可要不高兴了。”
“她可以令很多人都喜欢她,京里的男人们都为她疯狂。”
“包括陛下吗?”
“不,”夏司言在他鼻尖咬一口,“我只为你疯。”
“陛下,”韩佑叹气,“小满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她还可怜?”夏司言挑眉:“宫里四司十二监只有她一个女人可以做五品司正,已经超越其他任何舞姬的地位了。”
“她本是高擎的人,高擎失势后陛下留了她在宫里,并且还委以重任,这是陛下的恩赐。陛下要用她去笼络朝中武将,臣也没有什么好置喙的。只是钟鼓司的姑娘们原本是以歌舞艺人的名义召进宫的,本就不同于宫外的青楼女子,现在这样,倒是跟青楼女子无异了。臣觉得,有些不妥。”
“你是在替小满求情?”
“臣只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先生太心软了,”夏司言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先是那个芸娘,然后又是这个小满,你对他们那么上心做什么?本就是贱籍舞姬,若是没能进宫,不也还是在青楼卖身卖艺吗?如今她替朕办事,是她的福分。”
夏司言说话时身上有一种上位者的冷漠,这种时候总是会让韩佑心里某个地方隐隐刺痛。
“那些女子正是因为不甘沦落风尘才努力研习舞艺,吃尽苦头进宫来谋个前程,如今陛下一句话,她们依然摆脱不了成为玩物的命运,对她们来说,是否太不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