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谁都更喜欢槐中世界,却又从不知道这个世界有这么多叫人高兴的事。
“我知道!这是因为你现在没有心事了。”
红桃K撑着他,拍拍小信使的胸口:“你以前开心的时候,都得算着还剩几天,对吧?要么就是在最开心的时候,对面就‘啪’地没啦,烟消云散了。”
要么说信使是最孤独的工作€€€€他们不断经过别人的人生,永远都是一段又一段故事里的过客,永远没有自己的故事。
小骗子假装自己是人家家里的小孩,骗来的开心,最多只能有七天,七天一到就要立刻蹬上自行车留下礼物拔腿就跑。
小信使帮忙实现愿望,和槐中世界的意识交朋友,那些朋友会在最高兴的时候感受到得偿所愿的安宁和满足,自然就会消散。
哪像红桃K这种最靠谱的意识,愿望是当上最伟大的魔术师,其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花切能把扑克牌飞到隔壁小孩的脑门上。
跟这种靠谱的意识做朋友,一百年都不用担心“分离”这种小事。
“太对了,就是这样。”路南柯气喘吁吁地坐在石头上,抹掉额头的汗,“所以你不要老是怀疑我,要不是我的骗术越来越精湛……几点啦?”
“七点四十二!”红桃K为了绿豆冰沙,就算再恨铁不成钢,也只能把话吞回去,“你上个小时还坚持了四十五分钟呢!”
小骗子甩松汗湿的额发,眼睛金亮亮,对着足足十八分钟的漫长间隔唉声叹气:“你不懂,你不懂,我这是怕大肥羊先生一个人在家里感到不安……”
他们四点半从红桃K家出发,因为路南柯走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歇一会儿,已经走了三个多小时。
但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
只要再稍微往远走一点,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就能找到路南柯的那棵小槐树了。
“我要是大肥羊先生,我现在就一个人把你的宝贝自行车骑跑。”
红桃K手搭凉棚望了望:“你把它藏得真隐蔽,这已经快到隔壁信使的片区了吧?”
“隔壁信使年纪太大,骑不动自行车啦,我一有时间就过来帮忙。”小信使晃了晃脑袋,“他允许我把我的小树藏在这儿。”
老树荫蔽小树,新生的枝条接替旧枝条,槐树由此生生不息。
路南柯又花了十分钟时间,走完了剩下的一小段路,找到了自己的小槐树。
他顾不上休息,喘了两口气,就嘱咐红桃K在原地等着自己,赶快把围着的稻草打开,检查上面生出的愈伤组织。
信使和槐树相伴而生,一个受了伤,另一个也必定难活。
同样的,当其中一个的身体开始恢复,重焕生机,另一个也会跟着振作。
小槐树高兴极了,不停摇晃枝条,给小信使展示自己长出来的一丁丁丁点漂亮的新树皮,还试图用到现在都没掉的叶片和小嫩芽比个心。
路南柯赶紧抱住树干:“别乱晃别乱晃,我们还没好全呢。”
他把自己这些天的遭遇一口气讲给小槐树听,又反复嘱咐:“千万不能掉叶子,万一哪片叶子晃掉了,大肥羊先生就要失去自信了。”
小槐树最近也经常被一位种树人先生照顾,还不小心打中了无辜的奇怪长腿小蜻蜓,歉疚地耷拉枝条,蹭了蹭路南柯的头发。
“你是说,有专业的苗圃专家来给你松土浇水吗?”路南柯想起红桃K说的传闻,眼睛亮了亮,“看来这世上还是好人多€€€€放心吧,我回头就去准备礼物答谢人家。”
要是能找到那位专家,路南柯去道谢的同时,还得跟对方道个歉。
小槐树没了根,其实早就不能再吸收土里的水分和影响,再怎么松土、浇水、施肥,也只是哄树开心的安慰而已。
是路南柯一直在用心血养小树,可一个人的心血毕竟是有限的,要不是遇上大肥羊先生,现在的小骗子恐怕已经油尽灯枯,必须立刻筹备远行了。
“我把我们的根埋在大肥羊先生家了。”路南柯抱着小槐树,贴着树干说悄悄话,“等根活过来,就把你也接回去,到时候我们的伤就全好了,再也不疼了。”
小槐树的枝条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僵硬,好几根原本已经干枯的枝条,这会儿居然也隐隐泛出青色,小心翼翼地轻轻地碰路南柯的伤。
“我不疼,一点事都没有。”小骗子眼睛弯弯,笑着哄自己的小树,“放心吧,我是谁啊?无敌大信使诶!”
小槐树立刻为无敌大信使竖起大树杈。
路南柯笑得站不直,扶着膝盖喘了两口气,才摸摸树干:“我跟你说,还有五分钟……”
他晃晃手机,正要给小槐树炫耀他的“报平安电话”,忽然远远听见惊骇的呼救声。
小信使的脸色变了变,立刻收起手机,嘱咐小槐树继续藏好伪装成枯树杈,一头撞回槐中世界。
一团黑气盘踞在离他们不远的位置,狰狞可怖,不断逡巡,似在搜捕猎物。
月挂树梢,风过劲草。
漆黑的怨气仿佛有腐蚀的作用,草地一瞬间就枯萎一片,从绿油油变成凌乱的枯黄。
红桃K躲在两块大石头后面,拼命把自己压扁,缩成一小盒扑克牌。
“是隔壁的小孩子吗?”一群意识正试图围捕那团黑气,看见路南柯就高声喊,“快跑,往家里跑!”
红桃K也哆哆嗦嗦扯着嗓子喊:“好兄弟,你先出去!隔壁村有个大黑球疯了!”
这是隔壁片区新生的魇,多半是因为心愿破灭得异常惨烈,怨气缭绕狰狞可怖,透出的寒意几乎能将人生生冻结。
已经有几个意识被黑气盯上,黑黢黢的怨力肆虐,将其中一个意识定在原地,浓深怨气像是缚魂的绳索,盘旋缠绕。
“快跑!”红桃K知道好兄弟最怕这个,顾不上害怕,冲路南柯喊,“往外跑,赶紧关门……千万别打开!”
路南柯站在原地。
他的确最怕魇跟黑气,脸上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儿血色化成苍白,胸口起伏了几次,却没向后退。
小骗子当然最擅长跑路了,不论是往外跑还是往家里跑€€€€被那些恶人追的小槐树也得跑,跑得越快越好,跑得越远越好。
路南柯长到十一岁,从没跟人打过一次架,永远都是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跑得比谁都快。
但信使是不能跑的。
少年信使站在原地,没有打响指,捻了个相当复杂的诀,身旁迅速聚集起汩汩清泉。
魇似乎畏惧这种清水,向后急速退却,让那一小盒扑克牌钻了空子,咻地窜到路南柯身后。
“你怎么还会这个!”红桃K只见过路南柯打响指弄清水来洗手,从没见过这些水可以这么用,又惊又喜,“你怎么€€€€路南柯!”
路南柯几乎是不得不靠在他身上。
少年信使的身体迅速冰冷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把红桃K往身后用力护,问那些意识:“你们的信使呢?”
“我是负责守护这里的信使。”路南柯说,“我需要和你们的信使联手,所有意识,退到我们身后。”
他亮出一片嫩金色的槐叶:“信使上前,护卫一方。”
那片槐叶和其他暗淡的、发黄的叶子都不一样,仿佛是从树心里发出的唯一一颗嫩芽。
在槐中世界,意识根本不是魇的对手€€€€尤其是这种怨气极强的新生魇,最不甘怨愤,毁灭成为本能,能吞噬所见的一切。
只有信使才能守护这片地方,这是信使的职责、使命和与生俱来的骄傲。
“你是信使?!”那几个意识眼睛一亮,仿佛见了些希望,却又更紧张起来,“我们的信使也被魇吞了!”
这只魇失控的原因,是“无处结缘”。
无处结缘,无处停留,一生都漂泊流浪,既无梦境也无彼方。
被世界遗忘的灵魂在死后化为魇,这也是信使们唯独难以阻止和降服、甚至可能反被吞噬的一类,因为这也是信使的宿命。
每个信使都要走遍所有的槐树,收集信和礼物,把它们送去该送的地方。
不可心生贪图,不可眷恋停留。
“没有红布条的意识不能碰它!”那些意识喊,“信使也不行,你有红布条吗?千万小心,我们的信使已经被它吞了……”
路南柯胸口缓缓起伏。
玫瑰花瓣绕着他的手指转了下,变成相当逼真的红布条,被他拿在手里,漂漂亮亮的金色眼睛弯起来。
“我有。”路南柯说,“你们快走€€€€过会儿带我回家。”
他后半句是对红桃K说的,声音压得稍低,少年信使的视线已经锁定黑气里的影子,清凌凌的水流在身畔环绕。
如果是意识,被魇吞下去就完了,但刚被吞噬不久的信使还能救。
至少身体还能救,还能落叶归根,被送回家。
这是信使最后的愿望了。
每一根槐树的枝条,在走过千万里的漫漫孤寂后,都祈求着在死后能回家。
每一根槐树的枝条,最高的使命,都是保卫他们这个最好、最漂亮、最安宁的世界。
红桃K才不上当,他死死扯着路南柯的手腕:“你哪来的红布条?!”
小骗子歪了歪脑袋,眼睛调皮地一眨。
路南柯把好兄弟塞进扑克牌盒里,把手机也一起藏起来,飞快用枯草盖上。
他会回家、他会回家,他肯定会,他做梦都想着要回家。
他不会被魇吞噬,因为他知道自己有家有牵挂,他只是去冒一点点险,可能会睡一小觉,醒来就立刻往家跑。
他知道怎么回家,也是外面那个世界活着的人,他偷偷把红布条塞进大肥羊先生的口袋里了。
他当然非常想回家,可他是信使,他这时候一步都不能退。
路南柯主动张开手臂,等着魇来吞,那些狰狞的伤口一被亮出来,自然成为魇最难抗拒的饵料。
几乎只是一瞬间,少年信使单薄的身体,便已坠入漆黑冰冷的森森怨气。
凄厉的怒吼声震荡四周。
魇从没吞过这么干净灼烫的灵魂。
像是把黑气最害怕的阳光一口咽进去,那些金灿灿的光点混在清澈的水流里,将那一团狰狞盘踞的黑气毫不客气地撕开,扯断仿佛生根的浓雾。
老信使从浓雾里掉下来,摔在草地上,被那几个意识抢回去,不停呼喊摇晃。
魇嘶吼着暴怒起来,左冲右突的黑气瞬间变得浓郁至极,阴森森的寒意甚至叫草叶上冻出白霜,仿佛一只大手拧住了那个少年信使的身体。
路南柯被浓黑的怨气死死束缚,却也同样牢牢束缚住了那团黑气。
他像是已经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那些掺着金色阳光的水流越来越少,玫瑰花瓣装成的红布条也被黑气腐蚀湮灭。
“电话!!”红桃K狼狈地爬出来,“电话!路南柯,你家大人给你打的电话!”
红桃K扯着嗓子喊:“你没被拐走,我说错了!路南柯,你现在是有家的小树了,你得下来接电话!”
路南柯安静地阖着眼,头颈和手脚都一动不动地软垂,像是熟睡。
那团阴森森的怨气被清水和阳光削弱大半,无力再去追逐那些意识,只顾得上痛苦挣扎,试图卷起最近的食物塞进黑气。
红桃K被那团黑气盯住,却根本半点都顾不上,扯着嗓子骂了一声“去你大爷的”,拼命爬着树把电话举高:“路南柯!你不给大肥羊先生打电话了吗?”
红桃K用尽力气喊:“我告诉你!他可会非常难过!会怀疑自己会不自信,你变成小黑球可回不了家!”
红桃K一眼就看了那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