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这坑不深。”楚樽行握住他的手拍了拍,一一打消他的顾虑,声音缓了片刻后与寻常无异。
“别说话!”
坑下伸手不见五指,南水荒山的记忆在脑中炸开,云尘心脏顿时揪起。他看不见楚樽行的表情,说一不二地掰过他的身子,伸手往他背后摸去。
手上并未传来骇人的粘腻感,他绷劲的神经这才逐一放松下来。
楚樽行将落在他头上的泥沙清理掉,扯过外衣上还干净的一角擦了擦他的脸,将他转着按了一圈:“殿下可有伤着?”
云尘心不在此,敷衍地摇了摇头,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一会儿出去了殿下再仔细检查我一番可好?”楚樽行拉他站起身,握着他的手慢慢收紧,也不敢松开,“这坑古怪的很,切不可掉以轻心。”
“幸好皇兄他们先回去了,若是长时间没见着我们,应该也会寻过来。”云尘道。
楚樽行拉着他摸黑往前走,犹豫半晌终是没出声,点头应了好。
只愿云济他们当真如云尘所言安稳回去了。
四下漆黑着总归忧惶,多少也得先寻一处光亮,看得清视野也好防患于未然。
云尘跟在他身后,望着眼前被黑暗吞没至虚化的身影,心里原先那股不安感顿时压下不少,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他们时乖运拙,但好在天不绝人。因分不清方向,两人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了良久,就在他们打算换个方向走时,眼前却突然闪出了一丝白光。
楚樽行手里一紧,几乎是同时跟云尘迈出步子顺着光点小跑过去。
明光沿一段倾斜的小坡拓宽加深,视线也随之慢慢敞开,坡道尽头竟还是一片密林,甚至比起上面的林子多了些怪异的植被,显得更为静谧诡异,令人不自觉毛骨悚然。
楚樽行侧身替云尘挡下了光线,等人适应后,才带着他缓步探了出去。
林子里树丛覆盖,为数不多的小道上也长满了杂草,一片荒寂景象。两人的到来荡起树丛间骚动,枝叶相视摇曳出低沉的“沙沙”声,风雨欲来,又宛如恭迎致词。
“这怎的还有一处林子?”云尘皱了皱眉。
“这些植物跟荒岛那处有些相像。”楚樽行道,“应该也是存放草药的地方。”
受困荒岛时,他为了不原地兜圈子,节省时间找水源食物,几乎是将周边的植物看了又看,想不留印象都难。
他脚下微动,挑起几块小石子握在手上。
云尘注意他的举动,从袖中取出数把燕尾镖递过去:“用这个。”
“林子里说不准埋有机关,石子是用来探路的,何需浪费殿下的东西。”楚樽行道。
他说归说,手上还是乖乖接过面前递来的镖,将其尽数整理好收回怀里。
石子在掌心交替颠了颠,稳妥起见,他翻腕施力打出一颗,见其滚落在不远处半晌没动静,这才拉着云尘走了上去。
两人就这样扔一颗石子走一段路,走了许久才寻到了一处宅院。
与其说是宅院,不如说是座宅院形状的石洞。
四面皆以坑洼凹凸的巨石环绕,正中间的石头上还镶嵌着一块碧色圆玉。小道很长,外头是杂乱无序的石榴树,最里面便是一棵只有两人高的红树,上边尚存着几个还未开全的花苞,淬着血色,娇艳欲滴。
在两人都不曾留心的背后,那块碧色圆玉悄然亮起一抹微光,转瞬即逝。
红树伫立在池子里,池水浑浊污秽无法视物,更摸不准其中深度。池边往高处一路延伸出几支木质薄架,赫然放了数十盏金杯。
石洞里靠几排油灯照亮,灯芯处因长时间未剪不堪重负地弯曲折断,饶是如此,也不见光亮暗下分毫。周遭的石壁上打眼一看便是角度各异的图腾,痕迹不甚清晰,却也能分辨出画着的都是狐狸。
楚樽行心下莫名萌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刚欲转过身,云尘便先他一步讲出了疑虑。
“岛中禁地?”
“应该是了。”楚樽行将他拉金杯前面,端详了一阵,“钟离前辈先前说过岛中禁地放着圣杯,一杯便是一家人的血脉,想来就是这个了。”
云尘闻言点头,转而又想到,若此处当真是禁地,那身后那颗红树岂不就是……
“神树。”楚樽行解释道,见他往前走了几步后突然在原地站着不动,不解出声,“有何不对?”
“阿行。”云尘压低声音,袖中滑落出的燕尾镖缓缓贴紧掌心,警觉地环视着周围,“你方才可有听到铃铛声?”
“铃铛声?”楚樽行摇了摇头,明显愣了半晌。从他们进来起里头就安静得出奇,便是银针落地都能听个清楚,何来的铃铛声?
“……许是我听错了。”云尘闷声回了句。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可他刚刚分明就是听到了一阵持续低迷的铃铛声,一时间他神经下意识紧绷着,像是对危险的提前预兆。
私闯禁地无论放在何种情境下讲都不像什么好事,既然能称一句禁地,自是有不让进的原因在。
一阵寻不到由头的强烈心悸感自顶袭来,云尘皱着眉就想拉楚樽行出去再说。谁料身形刚一动,背后诡谲难测的气息骤然逼近,原先完好的石壁上向两侧打开一扇圆形洞口。
昏黄光线交织下,里面露出了数不胜数的狐狸面孔,个个眼里忽闪着红光,尖利的嘶吼声喋喋涌起,朝两人发疯一般啮噬过来。
楚樽行心道不好,迅速甩出一记燕尾镖击毙冲在最前的狐狸,拉着云尘转身往外跑:“走!”
狐狸速度快得吓人,没一会儿功夫便团团集围至身旁,将两人硬生生分到两边。
青吾剑音低鸣,楚樽行出鞘间斩落几只试图蹿上来啃咬的狐狸。这畜生数量不少,死了一只紧接着就有下一只磨着尖牙扑面而来。
耳边传来割裂的破风声,一道银光瞬掠而过。他回过头,银制燕尾镖牢牢打在身后的石榴树干上,镖头正中一只狐狸咽喉,还不待它挣扎片刻便丢了性命。
云尘松了口气,这才险险收回手。戎凝香先前说过的话在脑中闪过一刹,他意识到这些狐狸怕不是就是她口中那窝带着剧毒的防线。
面前接连不断的狐狸不容许他分神停留,只得抽空甩出一句:“当心些!这些狐狸带毒!”
话落间云尘又旋身躲过一只,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他总觉着扑向楚樽行那边的狐狸比自己这边多了好几倍。
狐狸自主分成两派围击他们,两人只能一边躲杀一边往石洞外跑。眼看着临近洞口,云尘身边的狐狸不知为何皆是四肢一顿,随即调转方向朝楚樽行飞扑过去。
“阿行小心!”云尘惊呼一声,跟着狐狸往他那边跑。
楚樽行一人也拦不下如此多的狐狸,稍有纰漏间,一只狐狸便落在他肩上,对准他的脖子亮出尖牙。
狐狸的尖牙带着赤红液体,云尘携带的燕尾镖本就不多,来时还分了一些给楚樽行,这阵身上空无一物。他索性脚下点地赶到他身边,伸出胳膊直直喂到狐狸嘴下。
“殿下!”
楚樽行眼底一惊,身后的狐狸愈发狂躁,他顾不得多想,抱着云尘飞速冲出了石洞。
像是定了层隐形的屏障,一众狐狸在石门面前停了脚,犹豫不前。不甘心地低吼声历历在耳,僵持良久后终是隐退了回去。
四面八方倏忽间趋于寂静,若不是云尘被咬的伤口疼痛难耐,方才的一切仿佛都是场幻觉。
他知道狐狸带着剧毒,却没曾想到此毒发作竟如此迅速。伤口的剧痛挥之不去,五感也随着渐渐失灵,他最后听到了楚樽行恐慌神色下惶急到颤抖的声音,想伸出手握握他,抬至半空还是在一阵刺痛下溘然垂落。
长老堂内,戎狮正百无聊赖地翻看手里的卷轴,斜靠在一旁的狐头拐杖却反常地微微发烫。他面色霎时肃沉,想都不想起身就快步往外走,门扉却在此时突然“砰”的一声被人撞开。
“阿爷!”戎凝香一口气没喘匀,断断续续地说道,“阿爷可见到云公子跟楚公子了?我看到烟哨就过去接了,可在林子里找了许久都找不见人。”
出乎她意料,戎狮缄默着一言不发,闻言更是脸色阴沉至极。钟离年从堂外经过,险些跟他撞个正着。
“你这么慌张做什么?”
戎狮从他身旁闪过,下一刻已然隔开了三尺多的距离,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有人擅闯禁地。”
此话一出,钟离年也收敛了神色。禁地关系岛中生存,平日里除了岛主长老跟巫女,旁人是万万不允许私自进入,违反者无一例外通通逐出霜寒岛。
“凝香。”他朝没反应过来的戎凝香招了招手,“带人去外岛守着,若有人来及时放消息回来。”
“是。”戎凝香虽不知其中原委,但见两人神色不对,也猜到事态严峻,领了命赶忙带人过去。
钟离年几步赶去禁地,戎狮早已不见了身影。禁地里边传来一声近乎癫狂的怒吼,他怎会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心里低骂一声,提息上树追了过去。
石洞门挡住了一众小狐狸,却没拦住一只通体发灰的尖耳狐,它死死紧跟着树林里躲藏的两人,俨然一副不死不休的意味。
楚樽行撤身到一处大树后,将昏迷不醒的云尘安置好,五指缓缓按上青吾,直等尖耳狐过来先将其击毙。
一道蓄力而来的掌风横空袭来,用于藏身的巨树在他面前顷刻被拦腰折断。他俯身虚护住云尘,粗壮的树身砸在地上,震耳欲聋,将方圆几里都惊起了半晌有余。
尖耳狐迎在掌风正中间,“吱吱”惨叫了几声后没了动静。
“你们如何进来的!”钟离年收回劲力,见禁地里的是他们二人,也稍许舒了口气。
只是他这口气没顺多远,戎狮便晚他几步找到这里,揣着一腔怒火刚欲出声训斥,却在见到云尘后喉间一哽,不可置信地皱了皱眉。
“血魂蛊?”
楚樽行抱着云尘的双手因心慌而收紧:“这是何物?”
“要命的玩意儿。”钟离年沉声道,“赶紧将人带出来!”
第77章 以命换命
夜静更阑,暮霭沉沉,天边蒙上一层灰雾雾的水汽。偏殿屋内灯烛灿然,楼仓浓眉拧紧着,三指在云尘脉上搭了又搭,终是无言低叹。
“师祖。”苑儿从针囊里取出一只银针递上前,不敢催促却又忍不住焦愁,憋得满脸通红,“云公子怎么样了?”
楚樽行半抱着云尘让他靠得舒服些,闻言也抬眼望向楼仓。
楼仓问诊向来都是有话说话,心直口快了大半辈子,此时对上他眼底燃起的明光竟也像被掐住了喉咙一般,任他如何张口都吐不出一个字。
血魂蛊是何物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知道便是瞒也瞒不下多久。他摇了摇头,折中着说道:“皆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多则三年,少则€€€€”
他犹豫了片刻,苦笑连连:“几日不到。”
楚樽行拿了块湿布沿着云尘伤口边缘处擦拭,闻言也是一顿。他不敢细想楼仓这话中的真假,只得勉力稳住音调,哑声问道:“楼前辈,血魂蛊究竟是何物?”
“岛上用来毙命的毒蛊。”钟离年从回来到现在一言未发,直到这阵才迟缓出声,“这孩子没多久便能醒了,血魂蛊是半月后才开始发作。且发作周期毫无规律可言,或是间隔数月,或是只间隔几个时辰,总之一回强过一回。”
“血魂蛊只能靠自身内力与之相抗衡,每回发作都是煎熬。”钟离年摇头叹息,“中蛊之人随蛊毒发作,五感会逐一失灵,内力消散,经脉至寸寸断裂,基本四五回过后身子就垮了大半,形同废人。”
“蛊毒与宿主同生,等人何时熬不住痛楚死了,便是解脱的时候了。”
楚樽行双拳用力紧握,连带着榻上的垫布都被他攥裂了一条口子。钟离年所言字字诛心,他缓了半晌才沉沉找回声音:“……可有解法?”
“无解。”钟离年心有不忍,却还是如实相告,“血魂蛊极难成型,与半月散并列岛中剧毒之首,此毒蛊一出便没想过要留人性命。”
楚樽行动作一滞。
指下脉搏再探也无用,楼仓收回手,见两人一躺一坐的均像被夺了魂魄似的毫无反应,终是忍不住咒骂一声:“钟离老头,你养的那堆畜生为何会突然暴起!”
血魂蛊并非每只狐狸身上都带着,一洞的狐狸也就寥寥几只带有此蛊,且它们都经过专门训练,非命令不予行动。
钟离年也纳闷此事,回来的路上便让戎狮留在禁地查看,却也不见传回什么消息。
他压低眉眼,指着云尘望向楚樽行:“他在禁地可有动过那神树?”
“没有。”楚樽行将当时的场景详尽复述一番,生怕漏掉任何细情。
“那便奇了怪了。”钟离年捋胡子的手顿了顿,“若他没并无动神树的举动,那狐狸怎会一直追着他咬……”
“狐狸要咬的并非是殿下。”楚樽行扣着云尘的手小心摩挲着,垂下头看不清情绪,缓声道,“是我。”
他放心不下云尘安危,挥剑间隙瞅着空挡都会分过神去看他处境。那狐狸于自己是秉了杀心不要命地往上撕咬,而于云尘则更多的像是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