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母今天也还想做人 第5章

朱利安一下子站住,立在原地。

他听到了羽翼轻轻颤动的声音。再一次,远比之前还要清晰。

他僵硬地、缓缓地扭过头。

一只漂亮、梦幻得仿佛在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生物扑闪着轻盈的翅膀,无数星光散落而下,好像一场动人的舞蹈。伴随着无尽流淌的血红,趴在地上的男人歪着脑袋,断裂的脖子正如泉水般“咕咕”涌着红色的液体,将朱利安的鞋底都染红了。那妖艳古怪的生物落了下去,正巧落在男人趴着的头颅上,小巧灵活的前足撕下一条皮肉,撕开的纹理如同崩裂的布块发出奇怪扭曲的声音。

它的身躯,翅膀,乃至于挥动的翅膀,染上了刺目的红色。

朱利安缓缓地往下看,正看到达里尔的胳膊。

他恍惚地想,原来人的骨头是这种颜色……森白到发青的地步。浓郁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伴随着还在啃噬着人体的幼虫,朱利安的胃部开始痉挛。他惨白着脸扑过去,想要救下达里尔,但他的动作反而刺激了幼虫。

它开始发狂。

总而言之,等到后勤人员赶到的时候,达里尔没了半个,朱利安被强烈的刺激弄得晕厥了过去,而他的怀里,他的锁骨上,正栖息着那只刚刚胡作非为的恶兽。它心满意足地落在它最钟爱之物上,小小的前足抵着锁骨,拢着漂亮小巧的羽翼,尽可能将所有的地方和人类接触€€€€

像是一种无尽的渴望。

这是一场小小的意外。

在第一保育园里,时有发生。

只是朱利安来这里后,还没遇到过这么严重的异动,这是第一回 赶上了。保育园的评估员赶来后,将这只刚孕育出来的生物评定为A级并且带走了。

朱利安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从一堆浓液里爬出来,他嫌恶地抹了一把自己身上的痕迹,爬出治疗的舱体,立刻冲进去隔间冲洗身体,将这些黏糊糊的液体都洗干净后,他才换上自己的衣服。

医生在外面等着,会一项项检查他的身体状况。

这是保育园在出事后的一套流程。

朱利安算起来,才来第二次,比起很多刚来三个月就进来三次的人好太多了。他不喜欢这里冷冰冰的环境,将有点湿润的头发扎起来,慢吞吞穿过两道惨白的走道,在医生的办公室坐下。

“达里尔怎么样了?”

医生笑,“不先关心你养的动物吗?”

朱利安:“A级,这已经与我无关了。”他也才B级,是养不了A级的动物。

医生:“达里尔的情况不算危急,送去抢救的时候,心脏和脑子都还维持着一定的活性,可能要在医疗舱里泡上三个月,不过命是保住了。”这冷冰冰的话听起来没有半点温度,却是最好的消息。

朱利安的脸色苍白,“那是什么?”

他这话不该问。

每一个级别的保育员只能知道自己级别的物种资料,但提及达里尔,朱利安很难不想起那一天的惊悚。其实到最后,朱利安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晕了过去?但是为什么晕过去的?晕血?

可朱利安并不晕血。

医生观察着朱利安的表情,冷静地说道:“研究所派人过来,将它评定为A级,但实际上,它的等级,应该不止A级。你觉得,谁来饲养它比较合适?毕竟你是它的保育员,你的意见是有一定的参考价值的。”

朱利安沉默了,他犹豫了一会,干巴巴地说道:“……将它送回研究所,或许才最合适。”

医生在医案勾上潦草的字体。

€€€€该对象对代号A存在强烈的抗拒。

朱利安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他从医生那里回来后,得到了三天假期,在家里痛痛快快睡了几天后,朱利安才回去上班。这一次,他不用再去地下十七层,只需要喂养地上那两只“动物”就好了。

虽然这两只动物也是奇形怪状,脾气暴躁。

但总比地底那只好。

朱利安听说出事的那一天,不只是第一研究所来人了,好像还来了军/队。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们这些B级保育员也不清楚,唯二可能知道的朱利安和达里尔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能让这件事潦草过去。

半个月后,朱利安已经将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他的上司鲍利斯却把他叫了过去。

鲍利斯的办公室布置得很温馨,在他的桌上,甚至还摆放着他家里人的动态录影。朱利安见过鲍利斯的夫人和她孩子,非常可爱。鲍利斯也是个有趣的小老头,平时总是爱乐呵呵地和他们说话。只是现在的鲍利斯僵硬地站在门口,看起来如同速冻的老腊肉。

他的位置上,正坐着一个冷冰冰的男人。

他穿着白,从头到脚都包裹在白色里,鼻梁上架着平光眼镜,正冰冷地看着桌上的资料。

鲍利斯是那种很传统的人。

就算科技已经发展到这个阶段,他还是习惯用纸质版的资料。

朱利安站在鲍利斯的身边,注意到那桌上的资料……那张脸,是他自己。

那个男人推了推眼镜,抬头看向朱利安,他的眼睛很黑,注视着朱利安的眼神好似他是躺在台子上的肉猪,又或者是压根没有生命的烂肉,那不只是高高在上,更是对生命的纯然漠视。

朱利安看向鲍利斯,“这位是?”

鲍利斯擦着汗,尴尬地说道:“这是第一研究所的所长马库斯€€吉尔默,他来是为了之前那只A级生物的事情。”

朱利安并不喜欢这个消息。

他冷着脸说道:“关于那只生物的详情,我已经在出院的时候说得很清楚了。”

马库斯笑了笑。

鲍利斯哆嗦起来,汗流得更快。

马库斯:“那只……动物,回到研究所后很不配合,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让它安静下来的?”

朱利安:“我没有这个能力,不然达里尔就不会受伤了。”

“不,你有。”马库斯生硬打断了朱利安的话,他嘴角微笑的弧度没有任何变化,就好像是经过精确的度量,“他没有死,他本该成为它的养分,但它因为你的抗拒停下来了,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朱利安已经不耐烦了,眉头蹙起,瞳孔里染着两簇小小的火光,虽不明显,但也看得出淡淡的怒意。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恍惚让人想到孕育的种子,逐渐丰满,逐渐充盈,还未到成熟,却已经蠢蠢欲动。

马库斯的视线锐利,仿佛要将朱利安一点点解剖成肉块。

朱利安:“……或许只是因为它吃饱了呢?”他被鲍利斯背在身后的手狠狠撞了一下,不情不愿地回答。

这个猜测不无可能。

后勤人员后来告诉朱利安,他们赶过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什么蛋壳,也就是说,那硕大的蛋壳已经全部都作为幼虫补充的能量被吞噬了。

马库斯没有说话,将指间的一个小东西丢了出来,随之弹出来一段录像。

朱利安在看到录像的画面时就僵住。

€€€€那是地下十七层的监控。

监控中的朱利安跌跌撞撞地朝着达里尔扑过去,像是要在幼虫疯狂的攻击下救人。可是朱利安的参与似乎更加刺激到了幼虫,幼虫几乎发了狂,将达里尔的身体撕扯得不成人形。

朱利安的手里染着血,那是他护着达里尔时碰到的。

可是这么一小只东西实在太过敏锐,肉眼压根无法看到它的行动轨迹,达里尔的血越来越多,身上的保育服也彻底失去了效用。他死死瞪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空洞无物,瞳孔逐渐散开,已是弥留之际。

朱利安看着录像里的自己恶狠狠地扯住头发,猛地抬起眼。

……奇怪。

面无表情看着录像的朱利安心里一跳。

那一刻的他,好像捕捉到了幼虫的行动轨迹?那个神态,连他自己都有点陌生。

下一星秒,监控突兀黑了。

朱利安奇怪地眨了眨眼,紧接着监控里传来了其他的声音。

“快快快€€€€”

“救人。”

“还活着吗?”

“嘘€€€€”

人声突然出现,猛地消失。

仿佛指甲划出一道刺耳的噪音,又戛然而止。

监控也适时恢复。

就见录像中的画面骤然发生了变化,原本只有两个倒霉保育员和一只暴走幼崽的地下十七层里挤满了人。朱利安看到无数手持武器的人严肃地站在房间的两端,看到好多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如同马库斯一样,还看到身穿防护服进来的后勤人员,他们拖走了即将死去的达里尔,如同拖着一块烂肉。

也看到了他自己。

他昏倒在地上,扎起来的微卷长发不知何时崩断了发绳,正披散在脸上、脖子上,显得狼狈又可怜。他蜷缩着身体,仿佛是在害怕抵御着什么外物,可那只摄人心魄的怪物却在他三步开外飞来飞去,不知为何就是没有靠近昏迷的朱利安。

它飞了很久。

整个地下十七层的人就等了它多久。

如同一场被按下暂停键的奇怪演出,参演的演员都尴尬地停留在台上,滑稽又僵硬。

很久、很久,那只幼虫落在角落里的大黑蛋上,以一种缓慢、又飞快的速度啃噬着残留的蛋壳,蛋壳内似乎还有着什么奇怪的液体,但都被它吞噬干净,就连一点都没有残留。

然后,幼虫重新慢悠悠的、似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姿态靠近朱利安。

仿佛那种无形的阻隔消失了,幼虫心满意足地落在了朱利安的身上,合拢起翅膀,尽可能地贴着暖烘烘的皮肉€€€€

在无数人的眼皮底下,它的表皮逐渐分泌出一种奇怪的物质将自己包裹起来,最终变成一大块凝固的晶体。

直到这个时候,整个十七层才像是活了过来。

人,开始动了。

仿佛一场电影重新开始。

朱利安没有去看后续的处理,也没有必要看。

马库斯:“它对你很依赖。”

朱利安却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在我们被它袭击的时候,你们早就在外面等着。”隔着一扇门。

马库斯扯开一抹冰冷的笑,“是。”

朱利安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几步上前,一拳狠狠地砸在马库斯的脸上。

哒哒。

哒哒哒。

粘稠。蠕动。

朱利安半睡半醒,触须在他的后背游走,粘腻地蹭着他,嗡嗡的,好似有什么昆虫翅膀鸣叫的声音,似有似无,仿佛在梦里听不清楚。咕噜,饥饿的欲/望令他原本还算安逸的情绪开始狂躁起来,他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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