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它们的神。
朱利安睁开眼。
€€从万万千之中睁开眼。星星在以一种疯狂的姿态颤抖着。
混乱无序的本质,是宇宙的根本。
€€的寿命远比这个脆弱的宇宙还要漫长, €€的存在比之一切都要古老, €€仿佛存在于万千之前, 又来自于万千之后。
人类脆弱稀薄的情感被冲垮,只余下几乎不可握住的微末。
€€注视着宇宙。
以不可名状的身躯。
曼斯塔虫族疯狂地蠢动起来,某种本不应该存在于太空中的气味逐渐变得浓郁起来。那是一种,近乎糜烂的,熟透的果实们堆砌在一起,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碾压捣碎,粘稠的汁液覆盖发酵,带着腐烂的甜腻的芬芳。
这种味道,令虫族发疯。
人类无法闻到那个气味,但人类能够感觉到曼斯塔虫族的状态变化。
因为……
他们也感受到了那种疯狂。
人类,人类,人类。
他们本不能注视到€€,当€€在文纳星球降临之时,当€€望向曼斯塔时,当€€的形态彻底地从虚空拖曳而出时,整个宇宙的人类,却仿佛真的能窥探到那一瞬的神迹。
€€被重重叠叠,覆盖着浅灰色雾气的薄纱包裹着,那蠕动的幅度如同贪婪的怪物,正在毫不犹豫地将€€身上一切裸露在外的部分都包裹起来,那些触须、那些薄纱,那些肆无忌惮的触手,乃是名为埃德加多的存在。
€€允许了埃德加多的亵渎。
允许它如此疯狂的行径。
在薄纱之下,无尽触手之中,在那虚空与星际的幻象里,在如同扭曲虫形翅膀下,正包裹着一个湿/漉/漉的、仿佛被粘液湿透的人形。那不完全是人类的形态,在疯狂亵渎的黑暗里,又仿佛拥有着一尾巨大的尾巴,肿胀的身躯若隐若现,又猛地变作拥有翅膀的人形。那嗡嗡,蠕动般的声响,令所有能听到这个声音的人类都仿佛陷入了永恒的疯狂。
……嘻嘻……母亲……至高无上的神明……万物之母……嘻嘻嘻嘻……母亲,母亲,母亲……
糜烂,熟透,开了又败的腐烂花蕾,新生命的惨叫,无数、无数繁衍的声音。
他们为不该看见的存在付出代价。
他们目睹了神的存在。
他们见证了€€的形象,尽管那不过是万分之一。
却足以令他们陷入永恒狂乱的恐惧,连身体都出现无法想象的变化。
人类在哀嚎。
虫族却发出了狂喜的尖啸。
€€€€€€€€,嗡嗡,亿万虫嗣露出了狂暴的一面,它们的复眼变得猩红,充斥着疯狂的喜悦。闪亮的鳞粉从扑闪的翅膀落下,黏糊糊、黏糊糊地挥舞着,从塔乌星、从死寂之海,这无数、无数、无数的虫族啊,以一种癫乱疯狂的状态扑向它们的母亲,它们的神明。
血肉,意识,存在。
在€€出现时,虫族就只存在一个意念。
在层层叠叠的触手、翅膀覆盖下,伸出了一只雪白如玉的胳膊,那手臂看起来如此美丽,便是只有这一瞬的视线触碰,都仿佛能够描绘出一个充满蛊惑的模样,但穷尽一切的想象力,却仍然不足以看清,理解这一切。
那只胳膊,隔着遥远的星空,美丽的手指轻轻一握,就仿佛抓住了那被拖曳而来的星球€€€€塔乌星。
塔乌星是如此庞大,它甚至能容纳下所有的虫族;塔乌星是如此渺小,被€€抓在手心,如同小小的玩具。
克图格亚永恒、冰冷地注视着。
它的光芒如此纯粹耀眼。
但这一刻,有比它还要灿烂的光源,从宇宙的无数尽头,好似燃烧的火焰€€€€那些被点燃的诡秘、那些蜜汁、那些圣物、那些本该不存在的造物€€€€它们的力量横行霸道,残忍地将所有不属于它们的光源排挤开。
光。
光从四面八方来。
它们以一种癫狂的姿态奔赴塔乌星,变幻莫测的光辉绚烂无比。各种人类能够描述出来的光芒、色彩,星带环绕在塔乌星上,每一次爆闪都是宏大狂乱的神迹。
这颗大大、小小的星球,就停留在€€的手上。
如此有违常规的存在,却无法用人类能理解的概念来解释。
他们在疯狂中惨叫,他们好似看到了宇宙万物的真相。
他们好像成为了最愚笨的物种,长久以来、最为原始的恐惧基因开始崩溃,仿佛连塑造他们的本源都被扼住了喉咙。
人类靠着古老强烈的恐惧而蔓延下来,恐惧本就是维持他们种族的根本原因。
一代代的恐惧,令他们本能地避开了危险的、会令种族覆灭的怪诞,但总有一小撮人,带着他们绝顶聪明、又愚不可及的小脑袋,试图去探寻不可知之物,试图去掌控不可为之力,试图去亵渎不可名状之存在。
正因为他们的存在,正因为他们的“不懈努力”,一些本不该会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一些本不该会出现的力量出现了;一些本不该如此快做出来的选择,被抛了出来。
€€做出了选择。
…
糜烂的气息倾泻出来,那种味道是生命的起源,是一切最开始的象征,混淆着肉/欲与淫/靡的味道,充斥着粘稠湿腻的液/体,在宏大爆闪的星辉下,被€€抽取而来的“光”,那些散落在宇宙各处的力量回归,将塔乌星一点、一点改造。
星球被炼制,如同一个玩具,被朱利安把握在手里。
它变得不太那么像是一颗星球,反而像是一艘巨大无比的船只,又或者是航行于波涛之上的诺亚方舟,到底是魔鬼在侵占神圣的光辉,还是从一开始,便是堕/落的神像?
但最先感召而来,召唤而来的,是€€的头生子。
西奥多露出完整的形态,如同肉团般攀附在塔乌星之外,紧接着,是安德鲁,以及,伯特伦,它们都露出了自己完整的模样,它们在诡谲、糜烂的蜜香里登上塔乌星。
塔乌星的土地在克图格亚的照耀下,在朱利安的力量改造下,坚硬的地表柔/软而细腻,仿佛带着血肉脉搏一样的跳动,鲜嫩的绿色与暗红的肉块交织在一处。整个星球€€€€或者说,巨大的船只,带着古老、腐朽的气息€€€€外,被一颗颗眼睛融化后覆盖着的璀璨薄膜,而它们在€€的恩准下,得以穿透那些薄膜降落到地表。
除了得到优待的这三个头生子外,肉眼所及之处,充斥着曼斯塔虫族密密麻麻的身影,它们发出嘈杂€€€€的响动,在不同力量等级划分下,以不同的速度被融入进塔乌星。
那个速度并不慢,但在人类的感知里……
是的,即便整个宇宙的人类都陷入了疯狂,但仍然有那么一小撮人,不多,不到十的数目,仍然保持着理智。
在他们的耳边,是智脑约瑟芬的声音。
“第一百三十二顺位,暂时由布莱克€€布什接手控制权,您能获准的权限如下……”
“免了。”
布莱克将军的声音从未如此苍老。
在他的身边,亚瑟刚扶起诺亚,朱迪和阿方索互相搀扶着,辛西娅独自一人靠在墙壁上,莫尔顿一手提着路易斯,一手提着布雷斯,沉默地注视着外头。
可实际上,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约瑟芬为了保护他们,已经第一时间切断了对外的勾连,而在智脑的检查下,也发现除了他们这些人之外,至少智脑能够探测到的范围内,所有的人类都因为某种冲动去凝视不可名状之物而陷入无法自控的癫狂。
那种狂乱几乎是不可逆转,令人胆寒。
“议政厅那班人,全都没了?”亚瑟显然也听到了约瑟芬的话,阴沉着脸色说道。
他没有问自己的父亲。
布莱克将军环顾四周,他们所在的这艘飞船是主舰,在祸事发生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被约瑟芬所接手。这不意味着其他飞船被约瑟芬所放弃,只是那些飞船变成了某种……它们的身上正在如同人类一般发生着异变。
就好像是被彻底腐朽了的树木,任何材料都在蜕变成丑陋可怕的腐化物,就好像是一团团烂透了的污泥,怪异的斑纹出现在它们的外侧,看起来就好似是一只只突兀出现的眼睛。
唯独他们在的这艘飞船,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异。
而在约瑟芬的播报下,这也似乎是宇宙中唯一没有发生变化的地方。
朱迪捂住嘴巴,虽然对他们没有影响,但也只局限于没有生命危险的地步,他们以人类的姿态去接触到€€的本体,哪怕只是看到,仍然对他们造成了影响。她的神色非常憔悴,眼底有青色,看向“站”在布莱克将军身边的约瑟芬,“现在是什么情况,朱利安已经……”
“无法直视,经过计算,建议不要靠近朱利安冕下。”约瑟芬“无奈”地说道,“位于雅斯顿主星的部分已经无法联系,初步判定已经失去效用。”
“她”现在只剩下一个备份。
莫尔顿总算将布雷斯给拍醒,扒拉着自己的头发说道:“总不可能就只剩下我们吧?”他虽然这么说,但是脸上,心里,似乎想的都是截然相反的东西,“布雷斯?”
布雷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捂着嘴巴像是要吐出来。
舱室内的味道不算好闻,虽然系统正在运行,但是刚刚呕吐出来的酸味还是在。布雷斯忍了又忍,闷声说道:“刚才,我听到了莫尔顿的话,但是……”
但是,他并没有“得知”什么额外的知识。
这本应该是一件好事。
“这是好事。”莫尔顿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可别想着回到之前的状态,然后去‘得知’朱利安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告诉你,你只会在知道的瞬间就崩溃成烂肉,然后连带给我们也都污染了。”
布雷斯阴沉着脸,“如果只剩下我们活着,难道就有意思了?”他一想到自己的父母,就如鲠在喉,想哭又哭不出来,更感觉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慌抓住了他的背脊,好似拽着他的骨头,想要将一切的恐惧都抽/出来。
布莱克将军缓缓说道:“我不觉得……”
这位老将军即使在约瑟芬转移权限的时候,表情也几乎毫无变化,只是看起来非常苍老,从这细微中才能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激荡。
他沉思了一会,又继续开口。
“我不觉得,这就是终结。”
亚瑟:“您还是相信冕下?”
“我不是相信朱利安,”布莱克将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是相信我自己的眼光。”
他示意亚瑟把刚才的芯片递过来。
“再播放一次。”
亚瑟默不作声去做了。
随着他的动作,朱利安的影像再一次出现在大家的面前,从头开始,包括最后他对亚瑟说的那段话。
“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有了想法,有了打算。”朱迪咳嗽了几声,僵硬着说道,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疲倦的漠然,却不只是冷漠,还有着藏在眼底的倦怠与绝望,“过去几年,朱利安虽然一直都是在塔乌星,但他也不是没出去过。”
这是只有朱迪这几个朋友才知道的事情。
就算联邦实时监控着,但有些事情,仍然是秘密。
“朱利安一直都是个疲懒的性格,就算在第一研究所的时候,我也看得出来,如果不是遇到这么大的变故,他非常安逸地享受着生活。在塔乌星上,也是如此。如果不是……有什么在紧迫地追逐着他,朱利安不会这么急切,”朱迪陈述着,“我想,他应该,从三年前死寂之海回归后,就意识到,他仍然会逐渐滑落到深渊里。”
所以,才会这么急切想要将想去的地方都走一走,才会对外一直宣称在塔乌星,才会在这三年一直频繁和他们联络……
这一切,都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有了征兆。
阿方索扶住朱迪,接上她的话,“朱利安不喜欢谋算太多,但一旦他开始动脑,这三年的时间,我的确不相信,他会冷漠到无视这么多的生命。”
辛西娅沙哑着摇头,“你们忘了冕下在姆根海做出的事情吗?€€一旦开杀,就已经失去了对人类的怜悯。”
“不是对人类的怜悯,”亚瑟蓦地开口,盯着朱迪几个不放,“是对朋友的怜悯。朱利安直到最后一刻都要将你们托付给我,这说明他还是记挂你们的。那么,在他如此惦记你们的时候,怎么可能让你们生活在一个,如此悲惨绝望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