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能为他出谋划策,排忧解难的沈妃,一个就是大夫人的儿子沈檀漆。
他方才冷静了片刻才发现,刚刚根本没有见到大夫人的踪影,主座两位,家主旁边坐着的便是沈妃。
沈妃既是七夫人,说明她原先可能并不姓沈,是嫁进来后为了家主该的夫姓,但更多的原因,沈檀漆猜测,这是沈妃向家主所表的衷心。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其他任何支系都不能比拟眼下这个小团体,沈檀漆回忆起当年沈妃来给他亲自送年礼时,眼底映照着年礼箱子里的珠光宝气,尽是沈家的荣光,她说,以后沈家毕竟还是你来做主。
此话是出自真心没错,毕竟从家主的态度来看,任谁都知道沈家是必定传给沈檀漆的。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原身恐怕早就死在了最开始生的那场大病上,沈檀漆亦因此被系统传进了这个世界,承受了一堆无妄之灾。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应该只有扮演好“沈檀漆”吧。
简单分析了一下目前的情形,沈檀漆低低道:“爹,这些年我已经成长不少,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办法处理好这些事,请你,替儿子保密。”
他缓缓俯下身子,规矩庄重地行了个礼,而后抓住旁边的郁策手腕,转身离开。
推门的刹那,那道掌风已经不复存在。
沈檀漆微微怔了片刻,回头看去,家主仿佛一夜之间老了数十岁,哪还有方才见面时的健壮活力。
“去吧。”
他挥了挥手,放沈檀漆离开,又顾自重复了声,“去吧,给你一晚上想清楚…记得回家。”
沈檀漆静静看了他许久,终是迈开步子离开。
踏出门槛的霎那间,他抬头看见满树红梅,垂眸看见赤色的木桥,沈檀漆喜欢红,所以沈家到处都是红色。
他忽然忆起,在这本书里,沈父同样是个寥寥几句便被轻易带过的人物。
书里写他身为沈家家主心狠手辣,写他教子无方,写他苛待百姓,最后得知原身意外死在血寞崖下的消息后,生了场大病一命呜呼。
辛苦经营的家业,拱手送给了沈家支系一个不起眼的庶子。
众人拍手称快,世人唾他百年。
诚然,沈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书里的坏人,反派典型,那样令人不齿。
但书里从没写过,他是个年逾六十的父亲,沈檀漆的父亲。
人终究不是单面的,一撇一捺才是人。
沈檀漆心情沉闷,自沈家出来也没什么好脸色,刚打算按原计划和郁策一起去画阵法,却见身后猛地窜出几个大汉来。
大汉们俯身行礼,为首的人穿身黑衣劲装,同沈檀漆客客气气道:“少爷好,我们是家主派来保护你的侍卫,今日城里有辰鬼,有用得上我等的地方,少爷尽管吩咐。”
闻言,沈檀漆微微怔了怔,低声问:“你们都是什么修为?”
“化神中期。”
“元婴大圆满。”
“金丹大后期。”
“化神后期。”
“……”
待他们报完自己的修为,沈檀漆挑出其中一个:“金丹大后期那个回去,其他人留下。”
沈家家主,这是把沈家所有能打的全部派给了他。
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些许难言的涩楚。
“他们的修为都在我之上,应该可以帮你画阵法吧?”先前郁策说他修为不够不能画隐龙阵,现在这些人可都比他修为要高。
沈檀漆转头看向郁策,“还是说这阵法有不能外传的忌讳?”
郁策摇了摇头,隐龙阵并非什么不外传的秘阵,能做到类似效果的阵法数不胜数,这些人都是化神期,想要隐匿自己的行踪再简单不过,这个阵法于他们而言就是学去了也没什么作用。
他立刻从储物戒取出纸笔和朱砂,将阵法画在纸上分发下去,有这些人去画阵法,只要不在半路遇到那只疫病鬼和魔族,想必半刻钟他们的任务就能完成。
就算真碰到,这么些个元婴化神也够辰鬼和魔族吃一壶的。
侍卫们迅速四散开,如同夜色里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各个方向的角落里。
至此,沈檀漆才稍稍松了口气,他躺进棺材里,像是回到自己许多年前第一次外出打工时那个夏夜里。
那时他刚到大城市,四处寻找,最终千挑百选租了间旧小区的老破小。屋子窄的像个卫生间,床垫从旧货市场淘来,里面的弹簧都废了,人躺进去整个垫子瞬间塌陷到底,就像这棺材一样。
冬冷夏热,周三停水,时不时断电。他在卫生间似的小屋子,躺在塌陷的床垫里看窗外的星星。
家是什么概念他向来是不太清晰的,他没有朋友,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在外待业的哥哥,和在家上学的妹妹。
哥哥大学毕业就没再读,因为那时候爸妈正好出车祸去逝,他便放弃保研的机会离家打工,供他和妹妹读书。
再后来沈檀漆也上完学出来,同样走进社会里,家的概念也越来越模糊。
生活在棺材里的人,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能爬出棺材就已经十分不易。
看到家主所做的那些事,沈檀漆甚至是有些羡慕原身的,羡慕他有一个能依靠的父亲。
可这样的生活,他为什么还想要回去呢?
兴许是因为这里不属于他吧,梦再好,迟早是要醒的。
沈檀漆闭了闭眼,努力抛开这些不该有的多愁善感,却忽然觉得眼前蒙上一层阴影。
一道如同夹杂雨雾般的冰寒气息,扑洒在面上,沈檀漆下意识地睁开眼,正好看到郁策仔细小心地伸出指尖,似乎想趁他闭眼的时间,轻轻碰一碰他的小腹。
被沈檀漆当场撞见,郁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在沈檀漆的眼皮子底下,他仍旧动作轻缓的点在他的小腹上。
“有吗?”沈檀漆轻声问。
郁策眉头微蹙,像是不确定,掌心在沈檀漆的小腹仔细抚过,而后有些茫然地抬眼:“没感受到。”
听到这句话,沈檀漆应该是要高兴的。
高兴自己不会再有一个不能摆脱的理由被留在这个世界里。
可心头却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瞬间空落落的。
“不过……”
郁策握住他的手腕,搁在沈檀漆自己的小腹上,微敛眸光,“龙族的感应其实是双向的,如果孩子不想理我,我便感应不到。兴许你可以呢?”
就像之前,郁策曾经似乎幻听过崽崽在沈檀漆肚子里时似乎说过什么话,但很多时候又听不到崽崽和自己交流。
闻言,沈檀漆试探着在自己肚子上用指尖碰了碰,什么也没感觉到,他小声说:“如果里面真的有宝宝,你理理我好吗?”
没有回应。
那庸医果然是在骗他,沈檀漆胸口莫名积郁了些无名火气,不知是因为受骗还是因为其他。
郁策干咳了声,说道:“兴许是个比较沉默寡言的孩子,不用着急,如果有依赖期发作,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这倒也是,怀孕的症状还是比较明显的,真的有孩子他不可能会一直感受不到。
思及此处,沈檀漆心口那块悬着的石头稍稍落下些。
“师兄,但凡真的有这个孩子,你还要离开吗?”
沈檀漆顿了顿,淡淡道:“当然还是要离开的。”
话音落下,郁策似乎压了压眉,对沈檀漆的做法理解不能:“你心里没有过一刻想要留下来吗?”
竟能做到心这样狠,把三个孩子抛之不顾。他并非硬要留下沈檀漆不可,只是他不明白,这三个孩子在沈檀漆心中究竟有没有分量,是不是在这里的所有东西,于眼前这个“沈檀漆”而言,都不重要?
包括…他在内。
沈檀漆有些惊讶地抬眼看他,声音忍不住高了几分:“你在想什么?”
郁策短暂沉默片刻,从棺木里挪了挪身子,撇开眼不去看沈檀漆的神情,闷声答他:“没什么。”
其实就算沈檀漆留下与否,他和沈檀漆都什么都不会发生,这三个孩子照样无名无分。
他问出那个问题本身就是失策,是头脑发热,是不够清醒。
是,他做不到像沈檀漆那般清醒。
在知道这世上有他的孩子那一天起,郁策便做好了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的一切,可沈檀漆呢?
沈檀漆磨了磨牙,被家主沈妃骂了一晚上,被那混账庸医欺骗栽赃,都没有此刻这般被郁策质问来得更恼火。
这傻龙总是能轻而易举几句话把他火气噌地点燃,有时是那双黑色的眼睛,明明白白写着你薄情寡义,你负心狠心;有时是那对沉默不言的唇,该说的话不说,不该说的话句句不停。
沈檀漆猛地掀开棺材盖坐起来,看向郁策,认真无比地问道:“你觉得我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孩子对吗?”
郁策愕然地看着他,伸手扣住他的手腕,想将他拽回身边,急切道:“回来。”
外面仍有辰鬼游荡,哪能这样随随便便露头出去。
沈檀漆不紧不慢地将他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摘下,声音渐冷:“你以为就你无缘无故多了两个孩子需要照顾,你以为我没有尽到自己父亲的责任,你以为我一走了之就是冷清冷血。”
“那我呢?”
郁策霎时怔住。
“我也有亲人,我也是别人家的孩子,难道我对把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亲人,弃之不养不顾就是有情有义吗?”
压抑至今的烦躁,终于在此刻爆发,沈檀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竟然忍了这么多怒火。
“你以为我就想生孩子吗,你以为生孩子很容易吗?”
“郁策,你我都是男人,为什么生孩子的不是你呢,你有没有一刻觉得我也是可怜的?”
这件事本就没有什么理所应当,没有谁就一定要被照料孩子的责任束缚住,更何况这本就是一本书的世界。
等他离开这里,窝在自己的小图书馆里上班看书,下班玩游戏,赚着三四千块钱,陪陪哥哥,照顾妹妹,久而久之他可能连郁策的名字都会忘记。
沈檀漆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说句实话,若能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我绝对不会选择离开金鱼芋圆,绝对不会,你能明白吗?”
这两个孩子,虽然是上天给他开了个玩笑,但是却是沈檀漆确确实实打心眼里喜欢疼爱的。
听完他的话,郁策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脸上,轻轻伸手,覆在他的手腕上,低声道:“先回来再说吧。”
只要他知道沈檀漆心里并非没有孩子,郁策的心里便已经知足了,人生在世各有难处,郁策并不想要以伦理纲常束缚住沈檀漆。
他只是担心沈檀漆有一天会忘记这里的一切,忘记金鱼和芋圆,也忘记他。
只要想到那个场面,他便觉得心头像是被细针密密麻麻扎下似的。
不至死,却疼痛绵长,不得开解。
沈檀漆火气一股脑发完了,这会也冷静下来,他揉了揉泛红的眼眶,四处观望过周围的情况,才乖乖躺回棺材里,躺在郁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