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檀漆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怎么感觉郁策的父亲看起来很好骗呢?
不过,也不算特别傻,至少还知道装装样子。
听谢迟之前的语气,他应该是进来过,从中知道了一些过去的事情,才会信誓旦旦地告诉沈檀漆,是郁策的父亲杀了沈家大夫人。
“在你之前,有个人也来过。”
果不其然。
男人拄着胳膊,坐在地上,随意地捡起本未看完的古籍,搁在膝头,“除了有缘人外,能拿到我的鲛珠,说明我此时应该已经死了。”
他的声音淡淡,没有为自己的死产生任何波动,没有恐惧,没有害怕,没有恨也没有怨。
反而还笑吟吟地看向沈檀漆,柔声问道:“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面对着这张和郁策相似的面容,沈檀漆的心尖不由自主软了下去,他跟着坐到男人身侧,低声道:“我被坏人抓来,他们说让我进来看一些东西。”
男人一边听着,一边翻开手中的书页,声音认真:“嗯,是和我有关的事情么?”
沈檀漆望着他,点了点头。
“你杀过人吗?”
沈檀漆的话十分突兀地在空旷的宫殿内响起,男人翻书的指微顿,很快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徐徐翻过。
望着这样的郁策父亲,沈檀漆实在想象不到,眼前人怎么会动手杀害沈家大夫人?
别说郁策不信,即连是他,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
漫长的寂静里,男人低低开口:“如果你说的杀人是夺人性命,那我杀过。”
沈檀漆瞪圆了眼睛,想也不想问他:“你杀了谁?”
书页被轻轻合上,男人起身,缓慢地拖着步子,走到大殿门口,看向那扬扬洒洒落下的洁白雪花,回身看了一眼沈檀漆:“请跟我来。”
沈檀漆指尖微微蜷起,抿紧唇瓣,一言不发地跟在了他身后。
男人转头,看到他脸色很沉,似是压抑着些火气,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路很远,别急。”
“我知道。”沈檀漆努力忍着那团火气,他不想在事情还没水落石出之前,对眼前的人妄下定论。
可郁策有多么信任这个父亲,哪怕所有人都说他父亲杀过人,十岁的小郁策也决然不信,独身一人逃出藏龙谷,到千里之外的朔夏城,只为给父亲沉冤昭雪,证明清白。
虽然他不了解沈家大夫人,也不知道大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可画像里的女子的笑容那么温柔柔软,她死时可是还有个十岁的孩子啊!
无论是什么原因,沈檀漆都不能接受郁策的父亲杀掉沈家大夫人这件事。
如果郁策的父亲真的做了那样的事,沈檀漆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恨么,沈家大夫人并非是他的母亲,而是原身的母亲,他有什么理由为别人的母亲怨恨。
不恨么,郁策那样相信他的父亲!
沈檀漆脑海里一团乱麻,斩不断,理还乱,抬眼看去,男人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垂下眼睫,怯怯地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这种时候,居然还惦记问他叫什么!
沈檀漆没什么好气地回他:“沈檀漆。”
话音刚落,男人身子微僵,猛地看向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沈檀漆?”
沈檀漆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是啊,你认识我?”
开玩笑,郁策他爹怎么可能认识他,当时他才不过十岁。
“认识。”
男人的话险些令沈檀漆平地摔个跟头,他声音更低了些,闷闷道:“我认识你的。”
沈檀漆瞥他一眼,脑海里想到,如果郁策他爹真杀了沈家大夫人,说不定还真见过十岁的原身一面。
这下更坐实了这人的犯罪证明,沈檀漆彻底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可男人却像陷入了重重回忆里,眸光落在沈檀漆身上,却好似在不断的飘远,“那年,你还很小。”
即便沈檀漆沉默不语,不给他回应,男人还是自言自语般轻轻道:“我们在裕冬城见过的,你和你母亲来飞鸾宗做客,你突然生了场大病,无药可治,你母亲寻遍了城里的名医。”
沈檀漆有些怔忡地听着,他知道裕冬城的确是离飞鸾宗更近的城池,在男人的低声诉说中,他仿佛能看到那位温柔端雅的沈家大夫人,在风雪夜里焦急地抱扶着十岁的原身,到处寻医问药的场景。
如果他也能有这样的母亲就好了,可是,他十岁那年被花盆砸成脑震荡,妈妈只是看了他一眼,扔给他一瓶碘伏说:“家里没钱,忍着吧,谁让你走路不看路,人家都没被砸,怎么就你被砸了?”
想到那些无情冷漠的话,和妈妈冰冷烦躁的眼神,沈檀漆心口就窝得慌,他撇开眼,说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男人静静地看着他,良久,露出些苍白的笑意:“你跟十岁那年一点也没变,就是长大了,长高了,如果我儿子在的话……他应该跟你差不多。”
沈檀漆听到他提起郁策就更来气,咬牙道:“你还知道你有个儿子,你儿子知道你杀人么?”
听到他的话,男人身子颤了颤,他又垂下头,声音轻轻的:“不会让他知道的,永远不会。”
沈檀漆登时噎住,甚至连说他些什么都不知道了,半晌,沈檀漆冷然地看着他,说道:“你怕他知道,就不怕我知道。”
男人忽然停下脚步,似是哀求般看向沈檀漆:“如果你认识我儿子,什么也别告诉他。”
沈檀漆万分不理解地看向他,问道:“你怕郁策知道,但是不怕我知道?还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杀的人是我娘?”
最后一个字,沈檀漆脱口而出,他察觉到自己居然又自然而然得把沈家大夫人当成自己的母亲,有些懊恼。
占了原身身体也就罢了,怎么能还把人家亲娘也占去?
男人默了片刻,忽然转过头,顾自走在沈檀漆前方,声音在凛冽寒风和着雪花飘散。
“没什么好怕的。”他轻轻道,“你总要知道你娘为你付出了多少,不止是深切的爱,还有她的性命。”
沈檀漆怔在原地,却见男人停下脚步,他这才蓦地发现他们已然立在了一处孤坟的墓碑前。
男人缓缓跪坐在墓碑面前,将碑石上堆积的雪花一点点推干净,低低道:“这是你母亲的葬处,我取出我的鲛珠,可以让你进去跟她说说话,届时便什么都知道了。”
他回过头,看向僵立在雪中的沈檀漆,柔声道:“你十岁那年大病,是你母亲找到我,用自己的性命做交换,让我想尽一切办法,保住你的魂魄。”
第98章 风筝线(三更)
(九十八)
男人伸出手,轻轻扣住沈檀漆的手腕,将他拉到那颗深海鲛珠边。
指尖点在鲛珠上,沈檀漆茫然地偏头看向男人,对方淡淡地笑,似是鼓励他般推了推他,低声道:“去吧。”
有了他的话,沈檀漆心头竟真的安定许多,他伸出手,眼前立刻涌上一阵浓雾,很快,浓雾散开,眼前浮现出许多半空中漂浮着的璀璨光片。
他犹豫着探出指,触了触其中一片,整个人立刻被吸进那片光芒之中。
面前是熟悉的场景,沈檀漆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朔夏城沈家的大夫人房中。
房间里的摆设和他上次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便是,房中没有挂着大夫人的画像,也没有供果香炉。
背后传来一道轻笑,沈檀漆浑身一僵,回头看去。
“阿漆呀,怎么又跟你爹吵架啦?”女子温柔地用手帕擦拭着面前小孩的脸,忍不住捂住嘴窃笑,“你爹那个驴脾气,你总惹他干嘛?”
小孩气愤地举起手中的剑,说道:“是爹不讲道理,我都说了我一定会成为最厉害的修士,他不信,还笑话我!”
长剑很重,几乎比小孩的人还要大,他颤颤巍巍用小细胳膊举起来,拿不稳当,又赶紧搁回地上。
女子忍俊不禁,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把小孩脸上的灰尘一点点擦干净,说道:“你啊,明知道你爹盼着你继承咱家的家业,还整天嚷嚷着要去修仙,你爹不揍你才怪。”
小孩一听,更是委屈极了,猛地扑进女子的怀里,在她温暖的怀抱中大声嚎哭:“他不讲理,娘亲还向着爹说话,我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呀?”
“当然是,”女子捏住小孩的鼻尖,故意逗他,“你要不是我亲生的,我早就跟你爹一起揍你啦!”
回忆在脑海深处抽丝剥茧,浮现出本来的样貌,沈檀漆怔怔地看着,一阵穿堂风吹到脸上,他微微眯了眯眼,竟然有种想要淌泪的冲动。
他们看不到他,也对,郁策的父亲说过,只有鲛珠的主人才能看见外来者。
面前跳出一片碎光,沈檀漆缓缓回神,伸出手去,点在那碎光上。
场景忽然转变,他看到小孩在院子里拽着风筝跑,风筝不慎挂在了高高的柳树树枝上,小孩瘪了瘪嘴,看向不远处的父母,喊道:“爹爹,娘亲,风筝€€€€”
他刚说完,一个身形高大彪悍的男人便从沈檀漆身边大步走过,甚至能带过一阵风,沈檀漆愕然地望着那人,没有玉拐杖,没有鬓间的白发,那是年轻时的沈家家主。
“你个臭小子,每回放风筝都挂树上,是不是故意的?”家主作势发火,手掌在小孩屁股上抽了一下。
力道根本不重,小孩却装模做样的哀嚎起来:“哎哟喂,娘亲,爹爹打我,好痛好痛!”
家主被他气得胡子乱飞,指着他对身后女子道:“鸢儿,他污蔑我啊,这小子学坏了,你看看这不打能行吗?”
“我没有污蔑人,呜呜好痛哟。”
女子立在不远处,被他们父子俩演的戏逗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
沈檀漆静静看着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竟也忍不住跟着她一起轻轻的笑。
真好啊,真好。
明明是这样美好的画面,可是为什么,他却如此想要落泪。
家主踩在树干上,一边爬树一边唠唠叨叨地骂着:“下回你滚远点去放,这片种这么多柳树,哪棵树上没有缠过你的风筝?”
小孩看着他辛苦爬树,偷偷摸摸地做着鬼脸吐舌头:“嘿嘿,我就不要,我要爹给我摘!”
听到他的话,家主被气得转过脸来,正好看见小孩在朝他做鬼脸,咬牙切齿道:“你等我下去,你看你老子揍不揍你。”
“你揍我我就让娘亲揍你,”小孩绕着柳树转圈圈,拿着风筝线,把树上的家主给捆得严严实实,“爹爹下不来咯,太好咯€€€€”
小孩得逞地叉着腰,看着树上被风筝线五花大绑的家主,说道:“我今天就要去嵘云宗拜师,你再也拦不住我了。”
闻言,家主眼睛一瞪,手上一使劲,把风筝线给拽断,和地上的小孩对上目光:“你还没忘了那破嵘云宗,我看你是没吃够打。”
小孩脸上的笑顿然僵住,头也不回地往娘亲怀里跑:“娘亲救命,爹又要打我!”
家主从树上跳下来,手心还抓着那风筝,绕着女子追着小孩要打:“你个臭小子,咱家这么大家业你不要,跑去给人家当小弟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会干什么?”
“我会练剑,我会得多着呐!”小孩不甘示弱地喊,结果脚下一个不小心摔在地,被家主逮个正着,紧接着便一巴掌落在屁股上。
半晌,被家主狠狠教训了一通,小孩抱着风筝,强忍着眼泪,咬紧唇瓣。
家主睨他一眼,哼笑道:“知道错了么,好好认错,答应以后再也不修仙,爹今天就放过你。”
小孩把唇咬的死死的,屁股还疼得厉害,眼睛却那样固执而坚定:“我要修仙,我要当最厉害的修士,我要惩恶扬善,当大英雄!”
话音落下,家主的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沉,盯着肩头发抖的小孩,小脸哭得皱巴巴的,摔过一次,还脏兮兮的,活像个小泥猴。
片刻,他想到这个比喻,竟然自己憋不住笑了,兴许是笑出声又觉得有些丢脸,伸手给了小孩一个脑瓜崩,低声道:“你知道什么,还当大英雄,想得倒美。”
小孩捂住额头,故作成熟地皱紧眉毛:“总之,你别管了,我以后长大变厉害,可以罩着你。”
家主和女子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两人都笑得不能自己,家主指着小孩的鼻子,说道:“就你啊,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