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顾凛川单调的反应满足不了温砚,他在路上的时候偶尔也会跟周叔说话,问几个问题。
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周叔就会顶着雇主的包含压迫感的目光礼貌一笑,然后道:"我哪懂这些,小少爷还是问先生吧。"
温砚"哦"了声,继续和顾凛川说,说两句觉得没意思就又问周叔。
周叔还是礼貌一笑:"我真的不懂,小少爷还是问先生吧。"
温砚:"哦。"
再隔几十秒,温砚又扭头。
"小少爷,"周叔提前假笑:"您还是问先生。"
温砚:"……"
就这么走了一路,温砚说得口渴,嘴巴干干的,喉咙也痒,不停地咳。
花房里面有给工人准备的矿泉水,顾凛川弯身一捞,拧开一瓶递过去,"喝水。"
温砚接过来,咕噜咕噜喝得很快很急,一个没注意就有水沿着下巴脖颈,随着喉结吞咽的动作一路滑进宽大的T恤里,留下湿漉的一道水痕,而他自己毫无察觉。
怎么喝个水也弄的身上湿淋淋的。
顾凛川神色一顿,脑子里又不知道飘到了那个画面,喉咙又干又紧,自己也接过水瓶也喝了几口。
喝完才发现自己手里的水是温砚刚才喝过的那瓶。
而罪魁祸首温砚早把顾凛川扔这自己跑了,说要去跟花匠师傅学习,让顾凛川自己参观一下,连带着一起扔这的就是这瓶喝了一半的水。
顾凛川"啧"了声,用力挤压了一下瓶身,看着塑料圆筒在自己指弯内一点一点变形,然后再松开手,眸光幽深。
难怪这水喝起来这么甜。
他抬起漆黑的双眸,目光跟着追上了温砚的身影,无声笑了下。
然后视线才转向周围。
花房的变化确实很大,哪怕顾凛川已经很久没来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能看出哪里做了什么改动,哪里的布置是温砚的想法,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记忆里的花房还到处都是那个慈祥爱笑的老人家。
老人家年轻的时候爱漂亮,哪怕年纪大了那颗爱美的心也不减反增。
她总是喜欢穿一身漂亮的旗袍,把花花草草宝贝儿子孙子养,就连浇个花也要穿旗袍,还笑呵呵地让顾凛川给他拍照片,用的还是老上海时期风靡一阵的小照相机,都快成古董了。
那时候顾凛川还小,一边冷着小脸,一边给自己爱美的奶奶"咔嚓咔嚓"地拍十好几张。
那小照相机巴掌大点,摁不灵,声音大,拍完洗出来的照片都不怎么清晰,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多漂亮旗袍在那上面都显现不出来,但老人家宝贝似的捧着。
说是乖孙儿给他拍的,她喜欢。
再后来她不满足自己拍了,就硬拉着小顾凛川拍合照,让外面的佣人来帮忙,佣人没碰过这"古董"相机,手一抖,就拍歪了。
那张照片洗出来后,老人家看着上面板着个小脸的顾凛川笑得前仰后合。
顾凛川年纪小不禁逗,一边恼羞成怒地喊着"我以后再也不要理奶奶了",一边咬牙把照片抢过来,回去再好好地塞进相册的透明夹层里,当宝贝似的小心翼翼。
他是在家族内部卑劣的勾心斗角和奶奶不遮不掩的爱意中度过的整个童年。
他所有的童趣与天真,比如老爷子嘴里那句"玩卡片输了就坐地上哭",那也得是有奶奶在旁边看着,他才有倚杖,才敢哭。
一旦离开这栋洋楼,他就又成了顾家其他人嘴里那个"父母早逝,整天板着个脸"的阴冷小少爷了。
奶奶去世的那一年,顾凛川十三岁。
很多人在十几岁这个年纪对生死并没有什么过于深重的概念,但顾凛川从小到大在家族里见识过太多这种事里,这种生离死别。
尽管奶奶是笑着走的,但顾凛川知道,眼前这个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最爱漂亮的老人,再也不会硬拉着自己拍照了。
顾凛川死死攥着老人僵硬的手指,僵硬地想:笑得这么开心有什么用呢,只能出现在遗照里。
老头子和顾家的人基本都在,顾凛川守在奶奶灵前,一滴眼泪都没掉。
葬礼上有多少人表面背后都说他没良心,说最疼他人死了他也不难受,哭都不会,装也不装一下。
顾凛川就面无表情地跪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那些人的话一句一句连着标点把他脑袋填满了。
是啊,他没哭。
因为最疼他的人死了,他不敢哭。
没有倚杖,变成孤零零一个人的顾凛川,一点脆弱都不能让别人看到。
那天之后,十几岁的顾凛川就成了家族里典型的"白眼狼",没有心肝,薄情寡义。
没有人知道他晚上回到洋楼后,尚且单薄的身影缩在才躺过死人的那张床上,手里攥着那些拍过的照片,死命咬着手腕哭了多久,又一声声喊过多少次奶奶。
没有人知道他做过多少次梦,梦里一双苍老又柔软的手握着他,一遍又一遍不耐其烦地喊他:"乖孙。"
她说:"乖孙啊,等奶奶哪天走了,可别掉眼泪啊,奶奶不能护着你了,那些人会欺负你,奶奶不乐意看你被欺负。"
她还说:"奶奶走了也会在天上好好看着你保护你的,啊,我们乖孙是顶顶厉害的,肯定比你那老头子强……到时候再找个知心人陪着,好好的,啊。"
那是老人家知道自己即将大限将至的前几天,有点糊涂了,经常会认错人,但从来没有认错过顾凛川。
她多么疼爱她的乖孙啊。
顾凛川每次从梦中惊醒,手里还攥着那些照片,脸上全是哭完后留下的泪痕,干巴巴的,绷得他脸疼,眼睛也疼。
之后的十几年,奶奶留给他的这栋洋楼和那一沓粗糙的黑白照就是他的全部,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直到两年前一场大火,烧得什么都不剩。
放火的人心肠狠毒极了,想让顾凛川一起死在这里,可那天是老人家的忌日,顾凛川等白天其他祭奠的人都走了,大半夜才又去守在墓前和老人家说话,就这样躲过了一劫。
也是同一天晚上,他得到洋楼失火的消息,疯了一样地开车赶回去。
其他知道他没死的人也开车过来堵他,就是想要他的命。
所有人,包括就连老爷子都以为他是用命当赌注,博取一个翻身的机会。
只有顾凛川知道不是。
那晚他就是疯了。
两辆想把他逼下高架桥的轿车打着刺眼的灯光朝他驶来的时候,驾驶位上的顾凛川神情癫狂,他根本就没打方向盘变道,而是一脚踩下了油门,车身不要命地往前冲去。
顾凛川甚至都看到了对面那辆车里,那人的惊恐至极的表情,然后变道,刹车。
来不及的,在对方刺耳的刹车声中,顾凛川的车直直地撞了过去,另一辆为了躲避,车身直接跃下了高架桥掉进水里。
"砰"地一声!耳边轰鸣!
顾凛川浑身都痛,脸上糊满了血,失去意识,再然后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哪有什么以命相博。
另外两个人死了呢,是活该。
三个人里面唯独活下他一个,纯粹是运气好。
也或许,是真的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在天上保佑他。
顾凛川的腿起初是真的残了,但死过一次他明白了很多事,两个月的时间够他重振旗鼓,整修洋楼。
半年后他的腿在暗中治疗下好了,一直装着没好是因为家族里的毒根还没完全拔除,他装得很好,有钟茗择的遮掩,他连老爷子也瞒了过去。
后来他用两年的时间,基本掌控了顾家。
奶奶说过他的乖孙厉害,有这个本事,顾凛川要什么有什么了。
可他和奶奶之间就只剩下了这间一起拍过照片的花房。
起初他会时不时来看看,错觉间仿佛还能看见老人家穿着浅绿色旗袍摆弄花草的样子。
后来是来了也不敢看,再后来是门也不敢推开,最后再也不敢来了。
直到那天温砚站在阳光下,跟他说了一句,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的话。
他说:奶奶也希望看到有花盛开。
那一瞬间,顾凛川贫瘠了多年的内心如荒土得到灌溉,从缝隙中生出了一枝摇摇欲坠的嫩芽。
所以他才那么迫切地想要抓住可以照耀嫩芽的阳光,抓住眼前那个人,抓住温砚。
现在这间花房基本都变了,顾凛川眼前也已经不再全是老人家的虚幻身影了。
那些虚景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地凝成了真实的画面。
一个真实的温砚,他伸手就能碰到的人,正忙忙碌碌像个小兔子似的穿梭在各个角落里。
然后又看到小兔子转了个身,对他挥手,喊他的名字。
"顾凛川!我手要晃掉了你怎么还不过来呀!"温砚在不远处,一边拎着带土的花根挪不了地儿,一边有点气急地冲他喊:"你轮椅坏掉了吗?"
顾凛川好笑又无奈地偏了下头,哑声道:"来了。"
庆幸的是,他好像正在抓住眼前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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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砚在花房给自己扑腾的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他很开心,因为顾凛川也没好到哪里去。
架子上根部带土的花种掉下来,干掉的泥土擦着顾凛川的耳侧扑簌簌地落了满肩,黑色短发上面也没能幸免,拍都拍不干净。
温砚当时笑得比旁边栽好的花还灿烂,笑得眼角泛出泪花,腰都直不起来,然后被顾凛川屈起手指关节在脑袋上敲了一下。
一点都不疼,就是吓唬他的,顾凛川总是这样吓唬他。
第一次看到顾凛川那么狼狈呢!
温砚洗澡的时候想到那一幕都还忍不住笑出声。
"赶紧洗完出来。"顾凛川低沉清冗的声音从浴室门外传来,打断了温砚肆无忌惮的笑声。
温砚吓了一跳,慌乱地扬声"啊"了下算是应答,然后快速冲干净身子,再擦干,裹着新睡袍出去。
拖鞋也不穿,不过房间地毯够厚,顾凛川看了眼他蜷起的脚趾,没说什么。
"你怎么洗澡这么快?"温砚有点惊讶地问。
他们才回来不到四十分钟,轮椅上的人就已经洗完澡,换好睡衣了?
这是残疾人该有的速度吗?温砚暗自心惊。
顾凛川没答这个问题,他额前的头发还湿着,发尖往下滴水,落下来没入睡衣的布料里,被吸收干净,然后留下一点晕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