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绝知府和守备,宁长风走出江府大门,从老管家口中得知容衍赶着马车去巷子里了。
他顺着老管家指的方向走去,一眼就看到蹲在墙根底下抓蛐蛐的景泰蓝。
“你阿父呢?”他替景泰蓝拍了拍身上的土,问道。
景泰蓝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指着巷子出口道:“马生病了,阿父去换马了。”
宁长风心中升起一丝疑窦。
马是他亲自去马行挑的,才走了三十里路,怎么会突然生病?
他牵起景泰蓝的手:“走,我们去找他。”
谁知掌中的小手反而往后缩了缩,宁长风回头看他,语气疑惑:“怎么?”
话音刚落,就听得巷子尽头传来马车辘辘的声响,景泰蓝高兴得连忙一指:“阿父回来啦!”
容衍赶着马车来到近前,朝他伸出手,含笑看他:“久等了。”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血腥味,宁长风动了动鼻子,最终什么都没说。他握住容衍的手,借力跃上马车,然后把景泰蓝也抱了上来,淡淡道:“以后别把孩子一个人落在巷子里。”
容衍一怔,点头道:“是我考虑不周。下次不会了。”
马车载着三人渐渐离开,不知过了多久,江府内墙根底下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
“哪个杀千刀往我院里抛尸!”
……
三人返程路上一派轻松,遇到城镇便进去玩上一日,回到鹿鸣镇时已是半月之后了。
张生华不顾张掌柜的挽留,执意辞去在回春医馆坐诊的差事,脚步轻松地往家走。
远远地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自家门口,执缰那人一身玉色长衫,发冠高束,眉目如画,正侧着脸和车头上坐着的人说话,唇角笑意明媚。
不是容衍和宁长风两口子还能是谁?
“宁哥儿!容兄!”
不等他打招呼,两人就已注意到了他,从车上下来。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在外面等着,快进来!”张生华打开门,朝院子里喊道:“婉玉,宁哥儿两口子来了。”
宁长风忙道:“刚回来,没等多久,你信中提到喜得千金,这不我们来看看侄女。”
他边说边把府城买来的礼物送给张生华,这时,张婉玉抱着襁褓从房里出来,见到完好站着的容衍先是一怔,眼底浮过惊艳,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笑道:“进来屋里坐。”
“容公子龙章凤姿,如今去了伤病,那真真是神仙似的人物,倒叫我们不知怎么招待了。”
屋内,张生华给二位沏了杯茶,半真半假地说道。
茶是粗茶,入口有些发涩发苦,容衍却未表现半分,端起茶杯一饮而下,笑道:“张大夫说笑了。没有你和长风我还是那个躺在墙角等着被买卖的废人,景泰蓝更不知会做了哪家地主的家奴,谈何今日?”
张生华定定看了他半晌,容衍不闪不避,落落大方地回视。
突然张生华笑了,这笑容真切许多,只见他朝宁长风一眨眼,道:“先前是我想错了,你这夫君是个重情义之人。”
容衍面不改色,捏住茶杯的手指却紧了紧,听得宁长风声调高了些,语气都是上扬的:“那是,我看中的猎物没一个走眼过。”
他忍不住看了身边人一眼,宁长风已经聊起来了。
面对外人时宁长风总表现得沉默寡言,又因着硬朗的五官往往被误会成一脸凶相,只有在熟悉的人面前,他才会表现得健谈一些。
容衍离开堂屋,把空间留给了他们。
他离开后,张生华说了自己已经辞掉差事准备去游医的事。
宁长风沉吟道:“孩子还这么小,你真想好了?”
张生华叹了口气,面露难色:“如今这些医馆药堂哪管百姓死活,听闻要求和都使劲囤药材,他们宁可囤积在仓库里的药材被虫咬烂,被老鼠糟蹋也不愿意拿出来贱卖……每每看到那些来求医问药的百姓因高昂的药费而离开时,我良心都不好受。”
“行医治病做成了生意,岂不可笑?”
“只是苦了婉玉和孩子,要跟着我四处颠簸了。”
……
“我不苦,夫君在做他认为对的事,我和小汤圆跟随他就是了。”院外,张婉玉坐在石凳上,边逗着怀里的女儿边说道。
她是典型的南方女人长相,眉眼温柔,笑起来像微起涟漪的湖水。
一直趴在旁边巴巴望着的景泰蓝激动得直拍手:“妹妹笑了,好可爱。”
张婉玉弯下身,把襁褓凑得更近了些,温柔道:“小汤圆在和哥哥打招呼呢。”
景泰蓝激动得小脸通红,哒哒哒跑出去,一会又跑回来,手心里攥了颗松子糖:“这个给妹妹吃,当是见面礼吧。”
容衍坐在她对面,闻言神色微动,片刻后报出几路州府大人的名字,以及一些地方有名的善人,道:“若是路过这些地方,遇到难处可向他们求助。”
张婉莹感到惊诧,正要开口问,就看到两人从堂屋出来。
张生华手里拿着一张契票要还给宁长风,脸上露着不好意思:“这本是我自己的事,如何好要你的银票呢?”
宁长风一摆手:“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那些需要救治的百姓的。你出门在外,就当帮我积德了。”
话说到这份上,张生华只得收了银票,将他送到大门口。
“往后若是需要什么尽管来信告诉我,我去帮你找。”
宁长风跳上马车,扬鞭一甩,一家三口的身影逐渐远去。
路上,容衍问宁长风:“江大人邀你做教官你回绝了,张大夫这里却舍得一掷千金助他游医,这是何意?”
宁长风赶着马车道:“江山云和裴瑜想让我做他们的刀,目的不纯,我若是卷进去怕不能独善其身,张大夫一片赤诚之心,为的不是天下而是黎民,就算把全部家当掏出来我都愿意。”
容衍撅断手中的草茎,薅过一旁玩蛐蛐的景泰蓝,对他道:“听到你阿爹的话了吗,你愿意么?”
景泰蓝想了想自己被鸠占鹊巢的偌大家当,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黎民,没用。”
从小的经历告诉他,刀和军队才有用。
逃亡以前,他只在四书五经上读过有关黎民百姓的词语,极尽夸赞推崇,他才咿呀学语时太傅便教他念“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民心者得天下”诸如此类,可放眼望去,他只看到充斥权利与欲望的勾心斗角,哪有黎民的身影?
宁长风勒住缰绳,马车缓缓停下。
“景泰蓝,我们该好好谈谈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宁长风:培养正确的三观得从娃娃抓起。
第30章
“谈,谈什么?”景泰蓝睁着双水汪汪地大眼睛,小脸上写满了疑惑。
皇祖父是被一刀穿胸而死,宫里的火是殿前指挥使放的,象征帝王权力的玉白长阶被无数双军靴踏过,黑衣佩刀的绣衣史们收割着宫中侍女使奴的头颅,景越踩在新鲜粘稠的血液上猖狂大笑,他们提着刀逼近,恐吓、谈判……想救他的女使被他们斩在了刀下。
他的表情太过理直气壮,宁长风一顿,随即将马鞭交给容衍,语气已然有些沉了:“你来赶车。”
容衍给了景泰蓝一个自求好运的眼神,认命地接过鞭子。
“阿爹,我错了!”刚被拎进车厢,景泰蓝就抱住宁长风的小腿嚎道。
“错哪了?”宁长风问。
景泰蓝眨巴眨巴眼睛,也很茫然。
于是他低下头,抱腿继续嚎,把见风使舵诠释得活灵活现。
宁长风:“……”
得亏这会路上没人,否则还不知他怎么虐.待孩子呢。
他抓住景泰蓝胳膊往上一提,训道:“站好了,别嚎!”
景泰蓝即将喷涌而出的眼泪一收,要落不落地包在眼眶里,看起来可怜极了。
宁长风拿他没法,心道小小年纪演技练得炉火纯青,也不知道学的谁的,面上却不显分毫,只沉了声音道:“我问你,我是谁?”
景泰蓝微微张了嘴,似乎不明白宁长风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理所当然道:“你是阿爹啊。”
宁长风:“倘若有一日我老了病了残了,你也要将我扔掉,任我被山里的豺狼虎豹啃食吗?”
景泰蓝联想了一下那个场景,呜哇一声哭出来,抱住宁长风边哭边摇头,好像那样就能把脑海中的画面甩掉似的。
“不要,景泰蓝不会扔下阿爹的,永远不会。”
这次是真伤心了,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宁长风却没有劝他的意思,只是冷冷道:“若做什么都以有用无用作为标杆,我当初就不该救你们!”
“不€€€€不€€€€阿爹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景泰蓝哭得更大声了,他整个人都挂在了宁长风腿上,仿佛生怕下一秒就被扔下。
马车突然停了。
容衍撩起车帘,担心地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宁长风斜睨他一眼,没好气道:“怎么,你也这么觉得?”
容衍连忙摇头,火速放下车帘。
景泰蓝边哭边往他怀里爬,紧紧搂住他脖颈哭道:“阿爹,别扔下我,我会变得很有用的呜呜呜€€€€”
脖颈处温温热热,全是小孩的眼泪。
宁长风又气又心疼,扬起巴掌揍了他屁股一下:“小王八蛋,我是在说这个吗?”
那巴掌还挺重,景泰蓝被揍得大叫一声,捂住屁股蛋子扭头看向他,满脸都是泪花子,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别提多搞笑了。
连宁长风也破了功。
他抱起景泰蓝,干燥的手掌替他揩去鼻涕眼泪,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用利益去衡量,如果不幸生在名利场中,我希望你在拿起刀的同时,先学会善良。”
……
耽搁半天,景泰蓝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宁长风也没指望一个四岁的小孩能听懂多少,只希望在他将来人生某一刻的抉择中,还能记得这句话。
下午,马车终于驶进谷兴村。
经过村口的大柳树,容衍便勒了缰绳,拉着马车往山脚走。
“哟,这不是宁哥儿回来了么?”
“这是你那夫君,居然真的能走了,瞧瞧,多俊的小伙子呀。”
“啧啧啧,宁哥儿你好大的福气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