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衣着单薄,怀里抱着一株巨大的血红珊瑚树,胸口流出的血液已经被冻成冰,几乎探不到热气。
林为和林子荣陆续在二三里之外的雪地中扒拉出不少人马和货物,有中原打扮的,也有羌族打扮的,双方似乎发生了一场械斗,倒下的尸体均已被冻得梆硬。
宁长风看了一眼,正是去年护送他和容衍去金平府城的那一批。
“一点活气都没了。”林子荣冲他摇头。
宁长风收回目光,试图将陈€€带走,可他抱着珊瑚树的手死紧,无论如何也扒拉不下来。
无奈,宁长风只能掰折陈€€两根手指,这才将他背起。
“把珊瑚树也扛上。”他嘱咐身后两人,随即带着他疾奔而去。
*
“快,准备热水!”天刚蒙蒙亮,因宁长风救回来的这个人,绿洲内忙成了一锅粥。
林为上蹿下跳地张罗,叫人给陈€€擦了身体,换上干衣,火盆将棚内烤得热气腾腾。
如此过了一天,终于将他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
“咳€€€€”他吐出一口血水,双目发直地望着上空,仿佛神魂还在出窍。
突然,陈€€像终于想起什么似的,顾不得横贯胸口的刀伤,猛地掀开棉被,在床上到处摸索,表情紧张。
“你在找珊瑚树吗?那里。”
陈€€猛地一回头,那株血红珊瑚正静静搁置在棚边,在不算明亮的光线下流转着宝石样的光彩。
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宝物。
他涣散的瞳孔终于聚焦,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抱住那株珊瑚树,仔细检查没有发现损坏后才重重松了口气,委顿在地上,良久都没有动。
宁长风将他所有动作都收在眼里,却静静地没有打扰。
倒是才进来的林为看到这幅场景奇道:“你这人真奇怪,人都要死了还抱着这宝贝树不放手,这玩意儿比你命都还重要?”
陈€€呆滞的眼珠这才开始转动,看向林为。后者将手里新烧好的炭火搁在地上,见这人反应迟钝,嘴里嘟囔着别不是被冻傻了之类,撇撇嘴又走了。
过了半晌,陈€€才将目光转到棚内唯一的人身上。
“你,宁哥儿?”他的意识像是终于回笼了一般,有些不太确定地辨认着面前的人。
金平城一别,已是一年有余,不曾想会在此地遇到。
宁长风点头,开门见山道:“是我。不过我如今扮成男子身份入伍了,希望陈兄替我保守秘密。”
陈€€怔了一瞬,倒也没刨根究底,而是环顾了一周,将目光投向了棚外。
“这里是€€€€”
“北昭国境内,与羌族交界的一处绿洲。”
陈€€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身体的疼痛,他按了按缠在胸口的布条,缓了缓又问道:“那些跟着我的商行伙计们€€€€”
宁长风摇了摇头:“昨夜风雪太大,我找到你们时只有你一个人还活着。”
若不是用了异能,恐怕连陈€€都救不回。
陈€€的表情凝重下去,他历经千辛万苦将这珊瑚树从大洋的另一端带回,却在突遇暴风雪,连着几日的跋涉令他们精疲力尽,偏偏这时候一伙羌族强盗盯上了他们……
损失太惨重了。
他摩挲着珊瑚树荧光发亮的枝杈,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他站起身,朝宁长风一抱拳:“宁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陈€€永记心中,以后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宁长风将雪地里捡到的口弦还给他,道:“小事一桩,若不是听到你吹口弦的乐声,恐怕我也发现不了你。”
陈€€接过他手中的口弦,默默握紧了,眼底情绪闪动。
“这口弦€€€€是家母最爱之物。”
宁长风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却在不动声色地试探:“幸好我给你捡回来了,令母应当不至于难过。”
陈€€摇摇头,神情在某个瞬间悲怆而遗憾。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
话已至此,宁长风适时没有再问,而是说了句抱歉。
“无妨。”陈€€摆手道,他稳了稳心神,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或许我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珊瑚树上。
……
林为指挥着大家伙搭建新的树屋,把拿回来的粮食和棉衣棉被统统储存起来,一转眼就看到宁长风带着陈€€走了出来。
“多谢各位的救命之恩,我是明月商行的当家,你们的恩情陈某没齿难忘!”方才宁长风向他粗略地说了一下这些人的情况,陈€€是个聪明人,当即便说自己有很多货物被埋在雪下,若是这些人愿意陪他跑一趟便可以将这些东西送给他们。
明月商行在北昭国那是响当当的大名,就连陇州这种塞北之地都有他们的分行,可见生意做得相当之大。
陈€€又是从海外归来,里头的稀奇物一定不少。
于是众人在宁长风的带领下又去了一趟,从雪地里刨出不少好东西,拉的拉拽的拽,全都运回了绿洲。
“在这里,终于找到了!”陈€€翻出一个木箱,打开盖子,兴奋的表情在看到里面的情况时骤然一凝。
“这€€€€”他从里面拿出一把被冻得晶莹剔透的红薯藤,有些忐忑地问:“还能种么?”
宁长风指尖碾了碾上面的冰钩子,心里也拿不太准:“也许,试试?”
陈€€带回的不止红薯,还有大洋彼岸盛产的土豆、玉米等作物,他谨记着宁长风叮嘱的话,只要遇到产量大、管饱的作物一并都挖了回来。
只是海上路途遥远,本就奄奄一息的菜又遇上暴风雪,看上去不像能成活的样子。
宁长风翻了翻他带来的木箱,发现土豆还好,只是有些干瘪,玉米大半都发黑了,连他也不能保证种活。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占地方的香料种子,他甚至在箱子的最角落翻出一小截带着芽点的甘蔗。
“真有你的!”饶是宁长风也难掩激动,重重锤了一下陈€€的胸口,带着箱子脚步生风地走了。
陈€€被他锤得差点吐出一口老血,自重逢后心底萦绕的别扭感也随之烟消云散。
就好像掩去了象征性别的那颗孕痣,他作为“宁长风”的那部分特质更加鲜亮明朗,让人忍不住将目光追随在他身上。
……
新兵校练的第七日,整个塞北仍旧风雪弥漫,暴雪阻断了他们回营的路途,于是宁长风带领他们开启了开荒种地的日子。
绿洲的面积极大,距离温泉湖不远处就隆起一道山谷,泉水正是从山壁间汩汩流出,汇成一条清澈的小溪,滋润着两岸的草木。
短短半日,陈€€带来的作物就尽数种了下去。
返程的路上,众人背着自制的挖地器具议论纷纷。
“那个圆圆的东西真能吃么,看起来像个铁蛋!”
“能不能活尚未可知呢。”
“这海外的东西就是长得奇怪,听那陈当家的说一根红薯藤能结出七八个这么大的果子,吃一个就能饱腹€€€€”
那人比划了一下,神情充满向往:“啧啧啧,若真是那样这世上便不会有人饿死了。”
众人摇摇头,笑他做梦去吧。
是夜,宁长风从棚中起来,悄悄去山谷给种下的菜地施加了一些异能。
如此往复三日,这些焉哒哒的作物终于一点一点恢复了挺立饱满,埋在泥土里的部分渐渐生根发芽。
半旬后,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终于停下,天开始放晴,积雪融化,回营的路终于疏通了。
这日,小队的成员穿上新袄子,藏了一些粮食在身上,重新拿起分给他们的残兵卷刃……准备离开这里。
望着坚固的树棚、储粮仓、沿湖边用黄泥垒砌的高高院墙……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留恋不舍的表情。
这半个月他们过得像做梦一样€€€€有饭吃、有衣穿、还胆大包天去偷了羌族人的粮仓、无人苛责叱骂,无需东躲西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说句神仙日子也不为过。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走吧。”林为擦了把脸,带头往前走去。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人突然后退一步,把包袱往地上一扔:“我,我不想走。”
是那个名叫甘扎的少年。
他红了眼眶,挣扎地看向树棚的方向:“我,我想一直住在这里,我……不想回去,他们只会欺负人。”
他狠狠抹了把眼泪,咬着牙道。
“想得倒好,若让他们发现你在这里€€€€是要把这里毁了吗?”林为上前扯了他一把,恨铁不成钢道。
少年被他扯得一晃,眼泪哗地一下就出来了。
他在这个小队里年纪最小,平时大家都护着他,性格弱一些,相比陇西营的苦日子,贪恋这地方再正常不过了。
“我无父无母,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他哭着扯下军服上刻着他身份性命的印章,对林为哀求道:“你们把这个带回去,就说,说我已经死了罢,求求你了。”
林为往后退一步,扭过脸不接他的。
甘扎求助的目光望向宁长风,下一刻他捧着印章朝他走来。
“宁大哥,求求你。”
宁长风没动,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可想好了,在两族交界之地,没有象征身份的印章就是黑户,无论哪族见到你都会将你当细作杀了。”
甘扎噙着眼泪点头:“我知道的。我就守着我们的家,哪里都不去。”
“啧。”林为看不过眼,转身走开了些。
其他人纷纷红了眼眶。
最终宁长风还是接过了他捧着的印章。
陈€€和那个少年一起留在了绿洲,等宁长风通知人马替他将珊瑚树一起运回去。
来时狂风怒号,满心愤懑,走时阳光大好,小队人的心情却称不上明媚,恨不得脚下的路长些,更长些……
但再长的旅途也终有到达之时,他们终究站在了陇西大营的门口。
门口的守卫架起兵戈:“什么人?”
陇西营不认识他们的人少得很,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林为暴脾气一上来就要硬闯,被旁边人生生拉住了。
宁长风上前一步:“我们是新兵校练被分到柳树井的小队,因大雪封路被困半旬有余,这才未能及时回营,望这位兄弟向上级禀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