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长风故意“啧”了一声,嘟囔着“这个家没我不行”,三两步跃上圆台,陪着容衍一起跪了下去。
容衍惊了惊,伸手去扶他:“你不必€€€€”
宁长风却握住他手,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中,与之十指相扣,认真向面前的枯骨磕了个头。
“您就是阿衍的娘亲吧,他其实很想你,每次生病时都会唤阿娘。”
容衍面露赧然:“我没有。”
宁长风不容拒绝地握住他手,又磕了一个头,继续道:“我与阿衍成亲时只拜了天地,今日见了高堂这头定是要补上的,希望您不要介意来得太晚。”
容衍僵硬地脊背松了松,侧头看向宁长风。
就见他神情认真地对着枯骨说道:“阿衍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才活到今天,以前的我不懂,只会怪他恨他责难他,以致他多受了许多折磨,您想怨我就怨吧。”
容衍:“谁敢怨你€€€€”
宁长风攥了攥他的掌心,低声道:“听我说完。”
“外头把阿衍传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其实不是的。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会在初春刺骨的小河里给我摸田螺吃,会在经营的铺子上写我的名字,会帮我洗脚擦脚……他身上没有一点封建时代由地位、身份、性别所带来的优越感,只要给他一点点尊重与关心,他就会十倍百倍地回报给对方。”
“阿衍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得到最好的礼物。”
“无论您生前如何看待他,谢谢您将他带到这个世界,让我有机会能牵上他的手。”
宁长风说着磕上最后一个头,再抬头时直勾勾地盯着容衍,理直气壮问道:“拜高堂啊,你不磕?”
跪坐了四个时辰都没磕下去的容衍:“……”
他轻轻抽了口气,眼底波光闪动,里头满满地倒映着一个宁长风。
他没有看那枯骨一眼,而是侧身坐着,大半个身体都转向宁长风,嗓音晦涩凝滞:“也许她并不想看到我,你自作多情了。”
宁长风笑了笑:“那就当我自作多情吧,面子功夫还是要的。”
他摊开手掌,冲着容衍道:“外袍脱下来给我。”
容衍虽不明所以,还是将红色及地的外袍脱下递给他。
宁长风摸了摸黏腻厚重的衣料,猜到这人又不知哪里受伤流血了,面上却不显,只道:“这红衣料子摸着不舒服,不如咱俩成亲时那件红色的好看。”
容衍顺着他话接道:“嗯,改日穿给你看。”
宁长风展开袍子,走到白骨面前低声而快速地说了一句“得罪了”,接着将那枯骨兜头一盖一搂,只听几声骨头撞击的闷响,这副不知在这坐了多久的枯骨就这么被收进了衣袍里。
为防有零碎的白骨掉落,宁长风还特地打了个死结。
“走吧,回家。”
他一手拎着装满尸骨的包袱,另一只手伸到容衍面前。
容衍难得被他这一番操作震住了,他眨眨眼,好半晌才握上宁长风的手,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
低垂着的脸上极轻地扬起一个弧度。
宁长风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稍稍放下了心。
总算心情好一些了。
两人携手自圆台上走下,这时一道刀影袭来,宁长风侧身一让,容衍神色一厉,出掌拍了过去。
“等等。”
到底晚了。
掌风携着内劲直冲偷袭者,将他拍在石壁上,陈€€重重吐出一口血。
他踉跄着爬起,刀尖直指容衍,目光却锁定在装着尸骨的包袱上,嘶声吼道:“把我母妃的遗骨留下!”
容衍冷了脸色,他上前一步,挡在宁长风面前,像一把冰谭出鞘的剑。
“陈€€,我是千推万推,还是挡不住你来送死啊。”
陈€€脸上露出被愚弄的表情,他吐出一口血沫,咬牙道:“我早该猜到的,你和母妃长得那么像……你是景弘元那老东西生的贱种,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陈€€€€€€”宁长风急声阻止,可为时已晚。
与他始终十指相扣的容衍在听到“贱种”两个字时面色陡变,他骤然甩开他的手,身形鬼魅似的飘了过去,掐住了陈€€的喉咙。
陈€€的双脚渐渐离地,幽深空旷的穴洞内,容衍的声音比鬼魅还飘忽。
“骂谁贱种呢?”
第58章
指骨在收紧,陈€€的脸色因为憋气涨得通红,却仍仇恨愤然地瞪着容衍,仿佛透过他能将恨意投射在那已死去的先帝身上。
容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底游动的波光又结成了冰,被这双眼睛盯着只让人感到遍体生寒。
“她骂我也就罢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骂我?”
他轻飘飘地说道,与之相反的是青筋暴起的手背。
陈€€气窒,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怎么……不……去死!”
容衍唇角的笑容更大了。
他抬手按下石壁上某处机括,就见穴洞某处角落地动山摇,一扇石门被吊起,容衍几乎粗暴地抓着他的颈子拖了过去。
“想死是么,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不到三个呼吸的功夫,你就会被这虿洞里的毒虫啃得只剩一架白骨。”
容衍掐着他的脖颈,将人搡到洞口边缘。
陈€€大半个身体悬空挂在虿洞上方,他往下望了一眼,只见下方是一个巨大的坑洞,洞里层层叠叠全是毒蛇、蜈蚣、蝎子……
它们挤挤挨挨,互相盘绕缠旋,闻到活人的气息纷纷扬起头吐出蛇信和带着毒刺的尾针,动作间露出底下压着的白骨,层层叠叠,不计其数。
陈€€一阵头皮发麻,后背霎时沁出冷汗。
他道怎会有这么多毒虫,原来有人在这里养蛊!
天杀的先帝!
他吊在虿洞的边缘不肯服软,牙关咬得死紧,倒也没继续激怒对方了。
容衍却突然将他提了上来。
陈€€摔落在地,他捂着脖颈大口喘息,眼角余光瞥到宁长风就在门口守着,手里还拎着母妃的尸骨心中就一阵悲恸,沾着尘灰砂砾的手掌紧握成拳。
然后他就听着这个方才还如厉鬼般要将他扔下虿洞的男人忽然软了声音,低低喊了一声:“长风。”
他甚至从中听出了几分惶恐几分自责。
陈€€:“……”
他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变脸比翻书还快!
宁长风“嗯”了一声,抬脚跨过陈€€来到他面前,容衍便垂着眼任他打量,不敢与他对视。
垂落在身边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的夫郎,方才还那么笃定地夸他是世上最好的礼物……
突然,那只方才还暴起掐人的手被牵住用力地握了握,对方略有些粗糙却温暖的手掌熨帖着他颤抖的指尖,于是那点烫热便顺着鼓动的血脉游走直上,令他的心也跟着烫热起来。
在巨大的、鼓动的心跳声中,他听到宁长风沉稳有力的声音响在耳边。
他说:“得了吧你。”
*
皇帝对外仍称身体抱恙,早朝不上,大臣们递上的奏折十之阅一二已算是勤勉,至于赵怀仁一案更是被他和稀泥似的,迟迟不批朱笔。
他最近暗地里沉迷长生之法,整日将自己关在寝殿里不知折腾些什么,以至容衍随意演上三分,他便大手一挥将容衍放了,轻飘飘领了个革职留任的处罚,勒令在家反省。
容衍乐得自在,将宅子门一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真“反省”去了。
众绣衣使上行下效,收刀回家喝酒吃肉过大年去了。
这下百官傻眼了。
皇上称病不理政事,户部尚书被羁押入狱,就连帝师江太傅都告病一年有余……
往常有容衍镇着场子,文武百官们说话都要掂量着来,生怕哪句话不妥当被抓了错处,如此竟然也能维持表面和气,哪像如今上个朝各说各话,吵得不可开交,愣是没一个拿主意的。
宁长风最近被陈€€烦得不行。
那日他将陈€€打晕绑了回来,此后就一直关在后院的厢房里,后来容衍被放回来后去过一趟,两人不知谈了什么,总之很不愉快,容衍自那再也没有踏进那后院一步。
宁长风倒是试图去谈过,但陈€€油盐不进,见着他就只要他母妃的遗骨带回南昭国与父王合葬。
尸骨出来那日他便交给了容衍,那也是容衍的生母,他又怎会给出去?
事情便胶着了。
宁长风头疼不已,他根本无法改变陈€€的观念,也无法向他解释容衍对自己的出身毫无选择这一事实。
他在楚河以南翘首盼望母妃归来时,小小的容衍也背负着辱骂、诅咒和亲生父母的双重虐待下长大,他不该将仇视的目光投射在容衍身上。
不知不觉时日过得飞快,还剩几日便是除夕了。
近段时间容衍总是早出晚归,景越被那南越来的巫师迷了心窍,整日沉迷寻仙炼药,倒令他松泛不少,将盛京的宅子细细搜寻了一遍,说要与他买个家。
宁长风见他说起这些时寒墨似的眼眸总是微微发亮,便乐得他折腾,隔三差五还提些畅想,毕竟是他们共同的家,自然要随他的喜好。
容衍的眼睛就在他的只言片语中一日比一日亮,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柔和,越来越像在鹿鸣山上的样子。
不,比那时还要神采飞扬。
宁长风有时觉得他大题小做,就连桌角是做圆做方都要来问他,他耐心告罄,管容衍要了些银子,带着景泰蓝出门玩去了。
“嚯,小日子过得不错!”
才走进门,就见院子里火烧得旺旺的,约一人高的铁架子穿着大块的肉架在火上,烤得滋滋直往下滴油,往日里如影子般的护卫们都脱了黑衣穿着常服坐在一块儿喝酒吃肉,落无心正摆弄着铁签。
宁长风才去看了林为和旗里的其他兄弟,有些家在附近县乡的就回家过年了,没有家的也聚一起闹腾,他留下些银子才出来。因着前几日睡觉时听容衍说护卫们也放假了,便提着几挂肉几坛酒来凑个热闹。
“看不出你还有烤肉的手艺,早知当年你在鹿鸣镇当洒扫时就叫你露一手了。”
落无心被拍了拍肩膀,面上浮起薄红,讷讷道:“当时未多想€€€€”
“上好的桃花醉,今冬了竞拍到了一百两银子一坛,主母豪气!”
十三眼尖,接过宁长风手里的酒坛揭开坛盖嗅了一口,霎时调都高了八个度,举着酒坛子喇叭似的转了一圈,给桌上的酒碗都满上。
“来,我们敬主母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