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轻笑传来,接着一只手钻进他里衣,贴着隆起的肚皮上方轻轻按揉:“说了要少食多餐,明日可不许吃这么多了。”
在他的揉抚下,饱胀的肚腹总算舒服了一些,宁长风阖起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身下的竹席,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嗯”。
接着耳垂就被咬了一口。
容衍嗔笑:“没良心的,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宁长风便睁开眼,抓着他的手落在隆起的肚皮一侧,定定地看着他。
容衍:“做什么€€€€”
话音刚起,就感觉手心下紧绷的肚皮鼓起一个小小的圆包,容衍的表情瞬间由调笑转变为愕然,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是,是€€€€他在动!”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起身掀开薄被,趴在他肚皮上听动静。
宁长风压下心底泛起的异样感,替容衍理了理铺在他胸口的墨黑发丝,轻声道:“他命大,怎么折腾都没掉,便宜你了。”
也许就像李老说的,他和这个孩子有缘。
宁长风正自走神,就见容衍再抬头时眼中蓄满了泪水,啪嗒一下砸在丝被上,洇出一团水迹。
他说:“多疼啊。”
宁长风愣了愣,万没想到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个,因为被看肚子而升起的那点异样感顿时烟消云散。
他正要解释其实还好时,就见容衍又伏下身去,屈指在他高耸紧绷的肚皮上轻轻叩了叩,低声唱起了摇篮曲。
……
“崽崽,我是你阿父。你在里面乖乖的,不要折腾你阿爹,他都瘦了。”
“动作小一点,别总是踢他。”
“不听话出来竹条子抽你屁股。”
……
宁长风听他絮叨个没完,不由好笑地将他拉起,替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迹:“他又不懂,说这些作甚。”
又道:“可别哭了,小崽子还没生出来,他阿父倒先哭上了,丢不丢人?”
话音未落就落进了容衍的怀抱中,清淡松香味萦绕着他,容衍的声音哽咽而沙哑,他在说:“抱歉。”
抱歉让他的长风受孕育之苦、分娩之痛;抱歉让他怀着孩子还要东征西战,露宿风餐;抱歉自己不能代他受这份苦、遭这份罪……
他为自己掩藏的私心感到后悔与羞愧。
宁长风任凭男人抱着,手掌一下一下抚着他颤抖的脊骨,等他不那么难过了才开口道:“一切都是我自愿,以后别说这种话了。”
他的嗓音永远低沉坚定,莫名能给人安心的力量。
容衍心里难受,却不想把长风也带进去,便眨去眼中多余的泪珠,短短几息间便恢复了原样,只眼底有些泛红。
他亲了亲自家夫郎的唇角,语气故作松快道:“是我多愁善感了,快睡罢。”
宁长风却没顺势躺下,而是缓缓低头,感受着腹中的轰鸣声道:“我又饿了。”
容衍忍俊不禁,立时起身着衣:“好,我去让小厨房做消夜。”
*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容衍单骑快马最先抵达,后头缀着的大部队也陆陆续续进了青川城,衣物用品装了好几大车,连宫中的御医都遣了好几位过来。
都是为宁长风分娩准备的东西。
景泰蓝的信也在这时送到宁长风的手里,启封便是一番哭诉,骂容衍又不带他云云,待问及宁长风时又乖巧得很,嘱咐他多吃饭穿衣,照顾好自己和小弟弟,他在盛京乖乖等他们回来……
“啧。孩子大了,都有两幅面孔了。”容衍屈指在充斥着控诉之言的信纸上弹了弹,语气酸溜溜的。
宁长风正在写回信。
容衍俯身去看,语气更酸了:“这么关心他?为夫在盛京时某人可是言简意赅,一月也见不着一封信呢。”
宁长风执笔的手一顿,面色赧然。
那时还在打仗,他既要带兵又要部署招降之事,忙得车轱辘似的转,能想起给他写封信就不错了。
况且容衍一人长了八百个心眼子,他怕写多了被察觉出什么,这人又要不管不顾地奔到西北来。
好在如今朝堂渐稳,景泰蓝在江太傅的辅佐下也能处理些事务,否则他还真不敢让容衍在这里陪他待产。
时至九月,天气转凉。
宁长风眼看就要生了。
一大院子的人都忙得团团转,张生华一天要问三遍诊,院里各式各样的东西都备全了,没有的便派护卫快马四面八方去买,容衍更是夜不能寐,枕边人呼吸错了半分都能惊醒他,此后更睡不着,就着月光能望着宁长风的脸到天亮。
他自觉尚可,反倒宁长风深感如此下去不行,一脚将他踹到了隔壁房睡。
容衍不敢扰他心绪,便将床铺搬到靠墙的位置,挨着靠宁长风的墙,夜里好能听到动静。
宁长风知晓后一时哭笑不得,也就随他了。
就这么过去一天又一天,九月的尾巴消失了,迎来了金秋十月,宁长风肚子里的崽子毫无动静。
张生华一日比一日心焦,医书古籍快要被他翻烂:“都整整十个月了,怎会还未临盆?”
彼时宁长风身体倍棒,吃嘛嘛香,除了行动不太方便外一切如常,闻言感受了一下肚子里的动静,面色有些古怪。
“也许他想选个好日子?”
第75章
张生华被他此番言论惊呆,自古怀胎十月待产,乃天地之规律,怎会有胎儿想挑哪天生就挑哪天生的?
反倒宁长风并未将此放在心上,每日好吃好喝,闲了便在院里散散步,檐上的鸟都被他弹跑好几只,精力好得无处发泄。
起初张生华整日都愁眉苦脸,后来每次诊脉都显示胎像平稳有力,孕夫也是活蹦乱跳的样子,也便随他去了。
日子一月一月地过,转眼到了腊月,再过几日便是除夕。
西北的天冷得要命,含沙裹雪的,削在人脸上刀子似的疼。
容衍叫人将整个院子的地面都翻开,重新铺设了热水管,厨房彻夜不息地烧火,滚烫的热水顺着管道流向四面八方,庭前廊下到处放了火盆熏笼……
因此,尽管西北寒风呼啸,遍地霜冰,雁回书铺的小院内却暖气融融。
落十三带着伙计忙里忙外,对联福字随处可见,红彤彤的灯笼挂在树梢上,映衬得到处一片喜气洋洋。
林子荣带着几位相熟的参将前来看望他,几人在檐下支起架子,将猎来的梅花鹿开喉放血,剔成厚薄均匀的大片摊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别提多香了。
宁长风浅尝了两片,便倚坐在廊下看他们胡吃海喝,一口肉一口酒,饮风咽雪,潇洒畅快,别提多羡慕了。
他低头拍了拍毫无动静的肚皮:“崽啊,再不出来你爹可快要馋死了。”
肚里的崽子回踢了他一脚。
林子荣是来向他告别的。
“营里已准了我们的请辞状,我和小为准备南下,去江南找处四季如春的地方住下来。”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林子荣透过雪幕望向那人堆中上蹿下跳的小个子,眼底翻涌出浓烈的缱绻不舍。
宁长风顺着他目光看了一会,表情无甚惊讶:“可想好了?”
自羌州建立,部族归顺北昭,朝廷下发了一系列批文,包括不得歧视羌民、赋税入仕晋升等与北昭百姓视同一律……因战争而被挤进夹缝边缘的混族人终于不用东躲西藏,可以光明正大地生活在阳光下。
以林子荣和林为在此战中的功绩,至少是个都尉衔,现今西北安宁,无战事可打,又有朝廷俸禄可领,怎么都比南下餐风露宿、另谋生路的强。
林子荣却没回答他。
他依旧戴着那块围布,脸被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宁长风能感知到他没有长脸疮,那夜在山上逸散的异能治愈了他脸上的烧伤,林子荣将自己遮起来,也许只是怕被营里某个故人认出来。
他等着对方开口。
“我不是小为的亲大哥,是他把我从雪地里扒出来,救了我一命。”
林子荣仰脖喝尽壶中最后一口酒,将空壶朝雪地中一掷,突然仰天大笑:“天生我无用,人间一蝼蚁罢了!”
寒风朔雪声中,两人一骑离开书铺,朝梦中江南奔驰而去。
廊下容衍抱了大氅寻过来给宁长风披上,冬雪朔朔而下,院里的参将们喝得七荤八素,热酒入喉三分暖,鹿炙入血热七分。
冬日本就是个适合回忆的时节。
“想当年我跟着姚小将军打仗,那叫一个爽快,小将军少年英雄,猎猎风姿今犹不敢忘也!”
“是啊,若不是那场大火,小将军未尝不能活下来。”
“嗨,这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没见姚家那登科状元€€€€我远远瞧过一眼,神仙般的人物,不也被赐死了……”
“越说越没谱了。喝酒喝酒!”
鹅毛似的雪花落进院里,被地热一烘就化成了水,贪暖栖息在院内的寒鸦被这帮酒鬼吵醒,扑棱棱飞走,远远地落在另一棵树杈上,抖了抖身上的羽毛。
容衍欲回头,被宁长风拉走了。
不知是不是那两片鹿肉的原因,这几日宁长风感觉胎动频繁不少,腰背前所未有的酸疼,是以除夕那日只草草吃了点东西便在床上躺着了。
夜半,小楼上的灯火亮起。
还在守夜的落十三一众人有幸看到容衍衣冠不整地从小楼里冲出,径直奔到张生华面前,神情前所未有紧张的模样。
“好像快生了。”
张生华被他攥着胳膊狂奔,脚底板都快离地。
“哎慢点慢点,不在这一时半€€€€”
耳边风声呼呼刮过,容衍直接带他腾身而起,飞上了二层小楼。
“€€€€会儿。”吃了一嘴风的张生华默默闭上嘴,被推进了卧房。
围坐在火炉旁的落十三瞠目结舌,随即一拍脑袋,指挥整个小院的人都动了起来。
“产房气味污秽,大人您还请在外等候。”一名御医拦住容衍,对他躬身道。
容衍一手拂开他,大步朝里走:“昔日我瘫痪在床,长风不离不弃照料我数月,从未嫌过我污秽,如今他是为我生产受难,我又怎会嫌他!”
御医劝不住,跟在他后头跑。
张生华见状摆了摆手,示意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