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声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却笑出了眼泪,往后踉跄了几步,栽倒在路边,蜷缩在那里又哭又笑,“枉费我读了这么多圣贤书……竟救不了百姓一人……”
王滇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问道:“你又如何知道梁烨视而不见不闻不问?”
楚庚还在撒着酒疯,王滇虽知道同他多说也无益,但还是忍不住道:“你们在局外尚且看得到如此艰难,他在局中又如何。”
从一个手中没有半点权势的傀儡生生杀出条血路,他又怎么可能看不清楚。只是这庞大的国家机器,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是手握大权看似生杀予夺的皇帝,照样举步维艰处处受限。
皇帝握着无上权力,然而皇权反噬,同样植根于血肉,盘根错节附骨深缠,将活生生一个人困于其间,直到不分彼此。
楚庚说得在理,也有才能,但哪怕只是其中一条,若要相对平和过渡,都非要十年甚至二十年都未必能成形,但也正如他所言,梁国如今再不图变求存,眼看就得完蛋。
是成是败,不止看梁烨有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还得看梁国有没有这个运气。
不过不管怎么样,王滇觉得梁烨还是会赌一把。
“长盈,将人带进去。”王滇说。
长盈过去将人扛了起来,问道:“公子,可要杀了此人?”
“嗯?杀他作甚?”王滇走在前面问。
“这人还像还挺有本事。”长盈不太确定道:“梁帝是您的仇人,属下观他言语间处处为大梁考虑,若以后让梁帝得了此人,岂非有助于他?”
王滇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
半个月后。
南赵京城,皇宫紫宸殿。
王滇坐在铺了软毛地毯的台阶上,怀里抱着盘精致的糕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被猝不及防狠狠€€了一下,嫌弃道:“你们御膳房做的这点心太甜太腻,跟梁国比差得远了。”
“那你倒是别吃。”赵岐怒意冲冲地将信摔在了桌子上,冲外面吼道:“给朕把林渊叫来!”
王滇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顿时连这点心都觉得能勉强下口了。
门外传来了小心翼翼的回复:“陛下,林大人抱病在家,听说都下不了床了。”
赵岐眼中的怒火腾得一下便烧了起来,他暴躁地在桌子前转了两圈,指着门外怒道:“你亲自去!传朕口谕,要是他不肯来,朕让他这辈子都下不了床!”
王滇喜气洋洋地从旁边捞了壶茶,讲究地倒进了茶盏里,慢条斯理地吹了吹,“你跟林渊置什么气,他也是为了你好。”
赵岐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
王滇若无其事地抬头看向一旁。
半个月前,他让人将正巧醉在他府邸门口的楚庚抗进了府,说服了对方做自己的客卿,但是很快就意识到不妥,让长利送人往南,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梁烨的暗卫就闻风而来,他不得已暂时放弃了落脚庆沧县的计划,带着长盈连夜奔逃,好险几次被抓住,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他只能冒险一试,几天前,他用赵岐出使北梁时给的信物,顺利地进到了南赵皇宫。
毕竟是南赵皇宫,梁烨的暗卫有所忌惮,没敢靠近,这才让王滇有了喘息的机会。
而为了让取得赵岐的信任,他甚至“丧心病狂”地露出了真实面目,反倒让他的话听起来更加具有说服力,毕竟没有哪个皇帝会放任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流落在外,也是变相地主动送了个把柄给赵岐,反而能安住对方的心,乐得给他提供庇护。
当然,这些暗地里的筹码交换是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说的,正经的成年人总是能将事情处理得圆滑又体面。
不过显然赵岐在某些方面也直白地过分。
“那我现在就把你送回梁国,也是为了你好。”赵岐说。
王滇被点心猝不及防噎了一下,使劲捶了捶,才勉强咽下去,在台阶上抻长了腿,叹气道:“得了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这的确是实打实的的心愿。
赵岐不解:“我之前觉得赵国已经够不靠谱了,怎么你们梁国比赵国还不靠谱?”
“我也觉得梁国迟早要完。”王滇深以为然,很大方地给他分享自己刚泡的清茶。
“所以你做了什么,让梁帝一路追杀你到赵国?”赵岐端起来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我……把他给睡了。”王滇从一堆错综复杂离谱又荒诞的理由中,勉强找出了个正常人可以理解的。
“噗!”赵岐一口茶喷在桌子上,震惊地瞪着他,看他表情似乎在说服自己没有听错。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显然这个理由对一个正常人来说还是过于超前和离谱了,他捻起块点心来扔进了嘴里,使劲嚼了嚼,掩饰住自己的尴尬,清了清嗓子,半真半假道:“主要是我们两个政见不合,国无共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倒不如趁早离开,大家好聚好散。”
“冒昧一问。”赵岐欲言又止,试探道:“你俩不是双胞胎兄弟吗?你把你哥给睡了?”
“我弟。”王滇严谨地纠正道。
“谁关心这个!”赵岐不可置信,都没工夫去生林渊的气了,八卦道:“梁帝桀骜不驯又性情乖张,当然不是说你弟弟性格不好,但他那种人能心甘情愿?”
“唔。”王滇摸了摸鼻子,伸手指了指外面,“不然能追到这儿?”
赵岐给了他一个敬佩的眼神。
“再说我俩算不上有血缘关系。”王滇混不在意道:“我姓王他姓梁,往上算充其量有一个猴祖宗,只是碰巧长得一模一样。”
显然这真话赵岐全当了假话来听,一脸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子信了你的邪,笃定他跟梁烨绝对是亲兄弟,也会意如果不出意外,他是没机会回梁国了,于是毫不犹豫地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既然如此,要不你来我们赵国,我起码能给你个尚书位。”
王滇眉梢微动,但话绝不能就这么顺着应下,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岔开话题,“你家林尚书不会扒了我的皮?”
“他敢!”赵岐一拍桌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谁说他是我家的了!”
王滇幸灾乐祸地摇了摇头,绝口不再提做官的事情。
“不过说起来,我这里还真有件棘手的事情需要你帮忙。”赵岐看了他一眼。
王滇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明知故问:“你那小皇叔的事?”
赵岐点了点头,“我知道林渊为何要执意灭他的口,这样的确稳妥,但赵氏一族子嗣凋敝,现存的血脉只剩位公主,若可以,我还是希望能将人接回来。”
王滇这下倒对他真改观了,“他们都说你仁厚我起初还不信,万一对方有反心呢?”
“那就杀。”赵岐眼底的厉色一闪而过,继而又神色温和的看向王滇,笑道:“只看你愿不愿意同朕走这一遭了。”
这才是任职合作前真正的考核,王滇咧嘴一笑,“乐意效劳。”
赵岐面色扭曲了一瞬,“娘的,你别盯着这张脸跟我笑,我仿佛看见了梁烨。”
那个实打实的疯子他想起来都觉得脑子疼。
王滇从袖子里拿出面具来戴好,变成了张清秀无奇的脸,“有这么像么?”
“一模一样。”赵岐木着脸道:“不过你可比他正常多了。”
“过奖。”王滇谦虚道。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了禀报声:“启禀陛下,北梁皇帝急信!”
王滇心下忽然重重一跳。
梁烨这厮绝对没憋什么好招。
第107章 不安
赵岐饶有兴致地看了王滇一眼。
王滇神色淡定道:“陛下不必考虑太多。”
虽然话是这么说, 但赵岐还是很有诚意地当着他的面的打开了那封信,看了两行面色略有古怪,又抖了抖信封, 从里面掉出来了个略小的信封, 上面写着“仲清亲启”。
“我记得你好像字仲清?”赵岐晃了晃手里的信封, “梁帝说待哪日我能见到你,便将这封信交予你, 来日他必有重谢。”
王滇脸色有些不好看, 一来梁烨堂堂个皇帝干出这种事情来实在离谱,二来……他刚同赵岐表明了态度跟梁烨划清了界限,梁烨立马就来个千里送信展现“情意”,实在很难让人不多想。
他强压下心中涌上来的那股久违地想按住梁烨捶的暴躁, 笑着将信接了过来。
信中只寥寥数字。
‘王滇吾妻, 年关将至,朕甚思之,盼归。’
是梁烨的字迹,写得嚣张跋扈, 尤其那个“妻”字加重了笔墨, 他似乎能想象到梁烨落笔时阴沉的神情。
这封信是写给他的, 但同样也是写给赵岐的,明晃晃的跟赵岐表明€€€€这个人是朕的。
赤裸又直白, 很符合这疯子一惯的行事作风。
王滇捏着那页薄薄的信纸, 神色难辨, 混不在意的将纸揉成了一团, 随手扔在了地上, 嗤笑道:“装模作样。”
赵岐哈哈大笑, “梁帝还算痴心一片, 你这样绝情,怕不是要惹他记恨。”
“早就记恨上了,不死不休的局,没必要惺惺作态。”王滇面不改色道:“我们何时出发?”
“明日。”赵岐见状,彻底放下心来,“年关将至,我也想将小皇叔接进京城中过年。”
“好。”王滇点了点头,又同赵岐扯了一会儿,才出了紫宸殿的大门。
他克制着自己想回去将那封信捡回来的想法,脸色黑沉一片,旁边的宫人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反而神色安心下来。
看来这位王大人被梁帝气得不轻。
王滇觉得梁烨实在吝啬,千里迢迢送封信来,却只寥寥数字,敷衍又用心险恶,让人又爱又恨。
即便如此,那封信最终的归宿也该是落尽他袖子里。
王滇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退下的宫人微微一笑,“多谢。”
门由内而外关上,他才肩膀一塌,靠在了门板上,眼中神色一厉。
无论如何,他的计划必须顺利实施下去,这样自己才能有和梁烨谈判的资本。
然而他又不受控制地抬起了方才拿过信纸的手,近乎痴迷地放在鼻子上嗅了嗅,温柔又虔诚地吻在了自己的指尖上,压抑着眼底几欲汹涌而出的欲念。
……是梁烨的味道。
“子煜。”他低声呢喃,着迷般地亲吻着自己的指尖,一遍遍喊着梁烨的字,最后却又神色冷酷的强迫自己将手挪开。
然而很快他又神经质地转了转脖子,从袖中摸出了仅剩的那枚铜钱,狠狠地攥进了掌心,硌得手指生疼。
哪怕跑的时候设想地再完美,哪怕已经杜绝了任何可能让他想起梁烨的苗头,哪怕同旁人无数次谈起梁烨的名字他都坦然自若,但梁烨只凭三言两语几个墨字,便能轻而易举地将他勾缠住。
王滇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原来自己一直都在疯狂地思念梁烨。
想念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想念他疯癫又令人恼怒的小动作,想念他身上的气息,想念他喊王滇时总是会勾起的唇角……他想把梁烨时时刻刻都困在自己身边,呼吸的所有空气都沾染上自己的味道,每次失控每次情动都与自己有关,想他目之所及,皆是王滇。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沉重,嘴里传来了苦涩的血腥味,他仓惶的睁开眼睛,用力地掰开自己攥得死紧的那只手,扣出了那枚铜钱,然后从袖中找了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梁烨的里衣上拆下来的线,将那枚铜钱系捞戴在了脖子上。
而那枚青色的平安扣,则被随意地扔进了袖子里。
这枚铜钱是梁烨随身带了最久的东西。
他感受着铜钱微凉的触感,拧着眉使劲地掐了掐自己的鼻梁,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然而满脑子除了梁烨全是梁烨。
王滇孤身一人怔愣良久,才缓缓的叹了口气,抬手抹掉了嘴角的血,起身走到了桌边,摸到了方才匆忙系住的死结,解了半天没能解开。
算了,反正在衣服里别人也看不见,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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