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容还没反应过来,六皇子就已经跑没影了,他只能提着书箱跟上去。
可他不想去冷宫那边。
扶容一边勉强跟上,一边劝他:“殿下,马上就要上课了,先回去吧。”
六皇子却道:“没事,我就过去看看,看看五哥到底是不是绿眼睛。”
扶容没办法,只能跟上他。
*
六皇子不太认得冷宫的路,还走了几条错路。
等他到达冷宫门前时,冷宫已经被方士们围得水泄不通了。
六皇子站在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扶容只看了一眼,轻声劝道:“殿下,反正看不清楚,还是先回去吧?”
六皇子正色道:“我就想看看他的眼睛到底是不是绿色的,要真是绿色的,他就能帮上大哥的忙了。”
扶容没办法,只能低下头去,陪着六皇子在冷宫外面站着。
六皇子一心记挂着太子的事情,也没有在意他,只是踮着脚朝里面张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见冷宫的门嘎吱一声响。
老皇子最信任的张天师从里面走出来,朗声宣布:“五殿下正是碧眼!请五殿下移步兴庆宫面圣!”
一众方士俯身叩首,朗声道:“请五殿下兴庆宫面圣!”
六皇子扯了扯扶容的衣袖:“扶容,快帮我看看,我看不清。”
扶容下意识抬起了头。
正巧这时,秦骛从冷宫里走了出来。
自从重生,扶容和他只见过一次面。
就是那次在雪地里,扶容来掖庭拿钱,秦骛忽然从冷宫里出来,问他为什么不肯做他的伴读。
后来扶容鼓起勇气,留下一句狠话就逃走了。
这次见面之后,扶容就再也没来过冷宫。
即使如此,即使再害怕,再畏惧,扶容最熟悉的还是秦骛。
扶容在人群之中,第一眼看到的还是秦骛。
秦骛身形高大,不同于宫里精细养出来的皇子,他拥有的是一种粗犷的高大,被杂米石子磨砺出来的凌厉。
秦骛只穿着一身暗色的单衣,站在冷宫门前,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狼。他身上的衣裳,和阴暗的冷宫是一个颜色,像是狼的皮毛。
和扶容一样,秦骛只熟悉扶容。
他刚推开门,还没迈出门槛,就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秦骛微微抬眼,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穿过众人,准准地落在扶容脸上。
扶容站在人群最外面,本该是离得最远的地方,可秦骛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秦骛没有想到扶容会在外面。
也是,扶容总是这样,没什么心眼,对谁都很好。
他和扶容这一世只见过一面,扶容还记得他,听说他要去挡灾,还特意过来看看。
扶容还是太心软了。
秦骛笑了一声,拿出一柄纸伞,撑开伞,挡住檐外的碎雪。
扶容瞧见他手上的纸伞,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是他的伞!
上次他匆匆逃走,忘了带上自己的伞,没想到秦骛留下来了,还当着他的面拿出来了。
难不成冷宫里连一把伞都没有吗?
扶容不自觉后退半步,拽了拽六皇子的衣袖。
他轻声对六皇子道:“殿下,我们走吧,要来不及了。”
六皇子低声问他:“你看清楚他的眼睛了吗?”
扶容连忙点点头:“看清楚了,是绿色的。”
六皇子道:“真的吗?我再看看。”
“殿下,走吧。”扶容抬眼,看见秦骛已经朝他们这边走来了,“我……我想走了……”
他有些紧张,直接牵住六皇子的手,想把他给拉走。
忽然,秦骛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脚步一顿,面上笑意陡然消失,周身气势立即冷了下来。
下一刻,扶容牵着六皇子的手,六皇子挪了一下脚步,跟着他一起跑了。
“走吧。”
两个同岁的小少年快步跑走,衣摆飞起,纠缠在一起,场景无比和谐。
原本是扶容拉着六皇子,可是六皇子跑得更快些,很快跑到扶容前面,变成他牵着扶容跑了。
“快!”
秦骛就站在原地,方士们在他耳边吵吵闹闹,说着一些胡话,很是吵闹。
秦骛面色阴沉,目光阴鸷,紧紧地盯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好么,原来扶容不是来看他的。
扶容是陪着六皇子过来看热闹的。
“五殿下,这边请。”
“五殿下,陛下还等着殿下呢。”
秦骛捏紧了手里的纸伞,瞧着扶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宫道拐角那边,才抬起脚,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冷宫。
一群方士围着他,将他送进兴庆殿。
老皇帝已经在殿中等候多时了,一见到他,便朝他扬了扬下巴,用浑浊的声音端起架子:“我儿来了?”
秦骛抬起头,用那双狼一般的眼睛瞧着他。
秦骛想起前世,宫变那天夜里,他手执长刀,轻骑快马,追上出逃的老皇帝。
手起刀落,老皇帝便被他一刀砍翻在地,滚在地上,像一滩烂肉。
后来他让随行士兵把老皇帝的腰带解下来,拴在马尾巴上。
他则骑着马,拖着老皇帝的尸首,慢悠悠地走回宣政殿去。
在回去的路上,他瞧见扶容,扶容刚开了宫门,不知道该去哪里,像一只偷了油的小老鼠,在宫道上哧溜一下跑过去。
秦骛骑着马追上扶容,把他拎到马背上,紧紧地搂着他,同他一起在整个皇宫里绕了一圈,共享这一份难得的胜利。
怀里抱着扶容,身后拖着仇人的尸体。
那是秦骛最志得意满的一天。
老皇帝继续发号施令:“今年大雪,朕焦头烂额,天降奇石,几位天师都说,这石头可能和你有点关系,朕让他们接你出来,你配合天师们,做一场挡灾法事。”
可能是老皇帝也觉得,让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儿子去受鞭刑挡灾,有点儿不厚道。
他想了想,又道:“你放心,朕会吩咐太医院预备好。法事以后,你也不用再回冷宫去了,去皇子所那儿,和兄弟们一起住吧。”
老皇帝不知道,自己在秦骛眼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
秦骛用那双狼一样的眼睛瞧着他,老皇帝不由地往后躲了躲。
下一刻,秦骛面无表情,俯身行礼:“臣遵旨。”
皇子所,离扶容更近了一步。
秦骛可以忍受。
*
翌日,方士们准备好了一切。
老皇帝遵照上天旨意,将一双墨绿色眼睛的五皇子秦骛送入登天台,举行法事。
法事之前,方士们亲亲热热地簇拥着秦骛,对他说:“殿下放心,我等会小心行事,绝不会伤着殿下的。”
“陛下特意开恩,五殿下不必去衣受刑,可以穿着衣裳,也留了一些体面。”
“谢罪于天神,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情,五殿下不必烦心。”
秦骛一言不发,只是走进登天台,在高大的神像前站好。
他身后还跪着六十三个罪人,都是从监牢里提出来的。
算上秦骛,一共是六十四个。
大雪成灾,这是上天对罪人的惩罚,朝廷养着这些人也是费力气,不如把他们都抓过来,用来做法事。
打死了就算了,若是没打死,那也算是功德一件,洗清了罪孽,就可以释放出狱了。
这是几百年来流传下来的规矩。
而且这次,皇子都和他们一起,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方士们念着咒,撒着符水,提起浸在冷水里、用香草装点的鞭子,在空中挥了一下,啪的一声响,清脆悦耳。
一鞭下去,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哀嚎出声,扑在地上打滚。
只有秦骛站在神像面前,连身形都不曾晃动一下,仿佛那一鞭打了空,并没有打在他的背上。
秦骛穿着暗色的衣裳,一点儿血迹也看不出来。
他抬眼瞧着那尊神态悲悯的神像,想到前世自己也曾无数次站在这座神像前,给它供奉一些金银珠宝,威逼利诱、恐吓要挟它把扶容还给自己。
神像没有办到他要求的事情,他就把神像推下高台,砸了个稀烂。
扶容很相信神佛,秦骛不信。
但秦骛知道,大雪会在什么时候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