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温柔眼 第2章

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小瞎子的世界是这样的。

眼前空无一物,宛如陷入无边混沌中,只能听声,却没有色彩。

“PE80639,于队长,于队,听到请回答€€€€”

听到耳麦内同僚正在焦灼着呼唤自己的名字,于白青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一切或许就到这了。

于白青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座蝉鸣不停的青苔小院。

十二岁的小瞎子手中捧着一只叫个不停的知了,朝他所站的方向踉跄跑来。

干净的瞳孔没有焦距地望着自己,应晚口中一边嚷着“哥”,一边毫无顾虑地撞进自己的怀中。

--

“还有时间,让老许先回来!”

“报告!接指挥中心€€€€”

入目所及之处一片黑暗,于白青听到周围传来一阵嘈杂声,是他警察生涯中经常听到的声音。

铺天盖地的警笛声刺耳无比,大脑处传来一阵钝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重击了一下。

盘旋在半空的直升机发出低沉轰鸣,警戒线外传来女记者专业而又语气急促的报道声:

“各位观众,谈判专家刚刚撤离了现场,据警方发言人称,这次谈判形势并不乐观€€€€”

太阳穴两侧传来的剧痛稍微减轻了些,于白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头顶枝叶摇曳,切碎成满地光斑。一道微芒射进他的眼睛,那是晚夏独有的暖阳,刺目而又和煦。

“于队……”耳边传来副支队阮天杰的声音,“老许他们回来了,说是第一次谈判无效€€€€”

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包括他举着枪对准劫匪的手势都丝毫没变。

他仍在“7.13”人质劫持案现场。

他回到了两周前。

应晚还活着的时候。

第2章 同归

如果要用一个合适的字眼来形容脑袋被子弹贯穿的感受,大多数人可能都会选择用“疼”。

只是绝大部分有过类似经历的人应该都没什么机会说出这个字了。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这世上原本也没有鬼。

除了应晚。

如果硬要让他来找词形容,那就是,真他娘的疼。

这种邪门的劣质铅弹,只在黑市流通,与警方配备的硬质合金钢弹头完全不同,射程、准度都不行,毁伤力倒是大了不少。

那个人在警校射击训练的时候,出手快狠准,打出的每一枪都能正中靶心,却在这一次哑了火。

应晚其实能猜到于白青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他这位便宜哥哥开不了枪,赌桌的另一边是个陷入疯狂的劫匪,而劫匪的筹码是几千条人命。

于白青不能,也不敢下注。

时间回溯到几秒前。

劫匪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十,九,八€€€€”

被子弹击中时,应晚的意识没有马上离开身体,他只是感到身上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失重感,随后便失去支撑,仰着头往后倒去。

然而,预想中的漫长黑暗并没有来临。

在即将倒地的那一刻,一只长满老茧的手粗暴地扼住应晚的后颈,几乎是将他拎回了原位。

“站直了,”他听到劫匪说,“别给老子耍花样!”

“……”

被推搡着站直,应晚顿时有点懵。

刚才射中自己的可是实打实的子弹,他不应该已经死透了吗??

这时,不远处飘来一阵枪上膛的声响,打断了应晚的思考。

十米开外的警方队伍里传来一声熟悉的惊呼:“€€€€于队!”

水库前湿润的风拂过脸颊,应晚被风吹得微微眯起了眼。

光亮刺穿虚无,终结了无尽的永夜,如同暗着灯的舞台缓缓拉开了帷幕。应晚抬起眼帘,遥遥望向空地外那片闪烁的警车灯光。

他能看见了。

特警部队的人马就在对面,距离被劫匪挟持的自己只隔着几棵大榕树。空地中央拉起了警戒线,身穿防弹背心的特警手举盾牌列队蹲在最前列。在他们头顶上方,工厂高楼的空窗前依稀有人影晃动,几名全副武装的狙击手正在楼宇间快速穿梭,寻找适合的狙击点。

里里外外全是全副武装的警察,他却一眼就认出了他哥。

俊逸眉目间带着股邪气,男人紧抿着唇,冷冰冰的脸上面无表情。

这张脸他从来没见过,明明应该觉得很陌生,他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好像他哥本来就该长这样。

两名穿着黑背心的谈判专家穿过警戒区域,回到了警方的队伍中。其中一人朝于白青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沉重。

“老子已经杀了那么多条子,今天跟你们走,怎么都是个死。”劫匪的声音在应晚耳边响起,他扬起下巴,对着对面的于白青嚣张叫喊,“做个选择吧,于队长。”

应晚:“……”

就在几分钟前,他曾听到绑匪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面颊,应晚发现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

果然,发生过的一切正在重演,不是他产生了幻觉。

劫持他的这人有个外号,叫“€€家仔老白”,是一名臭名昭著的炸弹专家,典型的亡命之徒。老白曾在淮西三市和边境的几座小城犯下多起恶性危害公共安全案件,在A级通缉令上榜上有名。

当初就是于白青亲手将他逮进的监狱,没想到这人被判了死刑,在监狱里待了还没到半年,就越狱逃出来了,一路上因为劫车逃窜沾了好几条无辜的人命。

这样的桥段既狗血又老套,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老白号称他在市中心的三处繁华地段都设置了定时炸药,他的条件很简单:如果他死了,手中的遥控引爆器松开,炸弹就会爆炸。如果倒计时结束之前,警察没有提供给他逃亡境外用的直升机,那么死的就是人质。

但他心里非常清楚,这种情况下逃亡已经绝无可能。死到临头,不如拉眼前的仇人下水。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故意针对于白青。

如果一切真的正在重演,那绑匪接下来就该说出自己的筹码了。

想到这里,应晚缓慢而又迟钝地眨了眨眼,再一次看向他哥。

这也就意味着,举在老白手中的那只枪,很快就会再一次射穿他的脑袋。

不会吧……又来??

一次也就算了,他从小就不怕疼,没被于白青捡回家前,在街头巷尾磕磕绊绊是常有的事。

瞎着比现在要好。他不敢看他哥脸上的表情,看了发慌,心口疼。

果然€€€€

“做出你的选择吧,于警官。”老白说着,摇了摇手里的遥控器,“只要我的手一松,炸药就会引爆。不答应我的条件,那就他死。”

“给你十秒,”劫匪咧开干裂的嘴角,吃吃地笑了起来,“十,九,八€€€€”

耳边又一次响起倒数声,应晚并没有试图挣扎。他抬起头,死死盯着不远处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看他哥。

于白青脸上印着道未干的水痕,划过他高挺的鼻梁,沿着脸颊落入了衣襟。两人隔的距离不算近,他看不清那是他哥的汗水还是泪水。

在倒计时声中,老白死死捏住了扳机,将枪口再次抵上了他的太阳穴。

从前眼睛瞎,到死眼前都是茫茫一片黑。

被老白第二次拿枪指着,应晚忽然就想通了。

或许这是上天给他的一次机会,因为他没有来得及和他哥好好告别。

他想对于白青说,都已经三十岁的人了,哭什么哭,别哭。

还没等自己说话,应晚看到于白青先开了口。

“……对不起,小晚。”

他看到于白青注视着自己,用口型一字一顿地说€€€€

沉闷的枪声在耳边炸裂开来,空气里顿时弥漫起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味。

被湿淋淋的红色液体溅了一脸,应晚呆呆地站在原地,愣住了。

--

周围所有人刹那间安静了下来,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

下一秒,一直攥着应晚的那只手在半空中缓缓松开,一道健壮的身影在他身后轰然倒地,溅起了满地的泥尘。

“……”

“哇€€€€哇€€€€”

苍鹭的叫声在水库附近的堤坝上回荡,终于将众人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警方的队伍里传出一名中年人焦急万分的怒吼声:“赶紧给我接指挥中心!”

原本秩序井然的场面突然间被打乱了手脚,对讲机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地充斥在空荡的水库上空。

几名特警队员带着法医助理拿好装备冲下车,刚准备进去搬运尸体,就发现击毙事件的始作俑者,刑支于队长已经拉开警戒线,大步走入了警戒区域。

被劫匪的血溅了半身,应晚的大脑中一片空白。他像个木头人一样僵在原地,当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正从背后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时,那人已经走上前,默不作声地给他松了绑。

他听到于白青冷冷开口:“害怕就捂住耳朵。”

这句话,于白青从小到大对他说过无数次。

小时候刚跑出舅妈家的那段日子,他每天都在路口和流浪的恶狗斗智斗勇。因为眼睛看不见,他从没被恶狗凶猛的模样吓哭过,反倒经常被犬吠声吓得蜷缩在巷子角落瑟瑟发抖。

和于白青相依为命后,无论身处嘈杂的马路还是汹涌的人群,于白青总会蹲下来,拍拍他的头。告诉他害怕的话就捂住耳朵,听不见声音,就不会害怕了。

几年没见了,他哥居然还记得。

刚用两只手捂住耳朵,应晚便眼睁睁地看着于白青抬起手中的枪,对准了地上被狙击手一枪爆头,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老白。

他从没见过他哥身上散发出过如此冰冷危险的气息。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