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走了,应晚最后还是被叫了进来。
大门从外面合上,看到几人正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盯着画面中的视频,他似乎对此并不敢兴趣。拖着步子慢悠悠地走进办公室,他沿着墙壁摸索了一会,在角落里拖出来一张沙发床,舒适地往后靠了上去。
高速运转的主机和处理器在办公室里散发着热气,室内的温度渐渐升高了几度,变得有些闷热。
微微眯起眼,应晚看到站在电脑前的于白青脱下警服,抬手解开了制服领口的第一颗纽扣。
望着那道修长笔挺的背影,他突然回忆起两年前的那个早秋。那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日日夜夜接受“红尾鱼”熬鹰式拷问的时候。
他一直跟在戴着鱼头面具的男人身边,听到男人吩咐手下,让他们给那人下了药,找来一群附近城镇的应召女郎,全部送进昏暗潮湿的地牢中。
那群女人哭着恳求那个人,如果他今晚不碰她们,“红尾鱼”的人会把她们带出去全部杀死。
那个夜晚,他就这么静静在地牢外站了一天。听那人在牢房里忍耐地喘着气,恳求站在门外的自己放那群无辜的女人离开。
咬破唇齿,喉咙里挤出无意义的音节,那人用指甲在石墙上刮出道道血痕,却始终没有动她们半根毛发。
他最后救了她们一命。
窗外月光皎洁,用手肘枕着脑袋,应晚在夜色下缓缓勾起唇角。
明明看自己一眼呼吸都会变得粗重,却还是在人前表现出一副永远克制的样子。
装模作样的老男人。
“……”
这时,有人打破了办公室里的安宁与沉静。
“老大……你不是看不见吗?”
他看到灰背愣愣地从电脑前转过头,有些迟疑地出声问自己:
“你,你为什么一直在盯着于哥的屁股?”
第24章 源代码
卷毛的话音刚落, 于白青便整个人倏地僵在了电脑屏幕前。
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关星文在电脑前的操作,他压根没怎么注意办公室周围。被身旁那小子这么一说,他才突然想起来,应晚安静地有些不同寻常, 似乎自从进了办公室以后, 就什么动静都没有发出来过。
灰背其实也挺纳闷的。
看到老大半眯着眼睛, 目光一直牢牢锁定在同一个位置, 他原本并没有想多。
直到后来, 于哥拿着水杯从办公桌左侧走到右侧, 老大的视线开始跟着在半空中从左到右缓缓移动。于哥在电脑屏幕前弯下了腰,他看到老大的视线也随即往下移,落在了于哥别在腰后的手枪上。
他最初以为老大是在盯着那把枪发呆,又想起来老大的眼睛好像不太好使。
视线在兄弟俩之间来回徘徊, 灰背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为了和姓关的讨论案情, 于哥俯身往下,用手掌心撑住了办公桌的边缘。两条笔直的大长腿搭在办公柜前,无意中摆出的姿势确实很能凸显出他常年锻炼的好身材。
就这么紧紧盯着于哥身上的同一个部位, 过了几分钟, 老大居然独自一人轻轻淡笑了一声, 连唇角都跟着弯了起来。
一心扑在自己的操作系统上, 等着屏幕中的视频开始导出, 关星文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在一片沉默的静谧中好奇地问:“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屁股?”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房间里的氛围愈发凝滞了。
到最后, 还是始作俑者自己给自己解的围。
“你看错了。”
应晚的语气淡淡, 听起来不是很愉快。
说完这句话, 他马上闭着眼睛别过头, 将半个脑袋都埋进了身后的沙发床,无视了包括于白青在内的三人朝自己投来的目光。
办公室内的人各自心怀鬼胎,只有于白青注意到了一处其他人都没有留意的小细节。
这是成年之后,他第一次看到小孩红了脸。
窗边是昏黄的落地灯,柔和灯光笼罩着侧躺在沙发床上的身影,那人耳根浮出一抹淡淡的红,在窗外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尤为明显。
小孩将脖颈绷出了一条直线,即使刻意扭过了头,仍然可以看到在颊间晕开的,不同于往常的颜色。
从应晚身上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于白青转过头来对关星文说:“开始吧。”
他话音刚落,靠在沙发前的人便在毛绒里蠕动了几下,整个人缩进了空调毯里,只露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
于白青往下压了压唇角。
他知道应晚虽然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其实正在竖着耳朵,偷偷聆听他们讨论的每一个字。
很快就要到周末,他已经预约了市眼科医院最好的主任医师,准备先斩后奏,把这人拎去医院做检查。
他倒是要看看,小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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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
将电脑中的画面定格在7月24日凌晨2点15分,关星文扭头看着坐在身旁的于白青:“老于,你再看一遍案发前后的监控录像,不用看完全部,从凌晨2点14看到2点16就行。”
单是这段案发时的监控视频,整个技侦科加上章昱于白青阮天杰三个人,已经来来回回看过不下一百遍了。听关星文这么说,于白青也没多问什么,只是在座椅前换了一个二郎腿的姿势,凝神盯紧了屏幕上的监控画面。
录像开始播放。
7月23日凌晨2点15分,假扮成死者的凶手站在工地的装载机前低头使用手机,在他抬起手机对着夜空拍照的时候,背后无人驾驶的装载机从阴影里缓缓驶出,朝他扬起了巨爪。
铲斗朝着凶手的头顶落下,他的身形被铲斗巨大的阴影挡住,也同时在监控中消失了踪影。整个案发过程前后用时不到一分钟,视频的进度条很快走到了尽头。
关星文问他:“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吗?”
“……没有。”双手环抱在胸前,于白青蹙着眉摇了摇头,“一切都很正常。”
“这就是问题所在。”关星文有些激动地拍了一下办公桌面,“就是因为太正常了,所以才不对劲。”
掂了掂手里刚洗好的新鲜水果,灰背懒散地靠在办公椅前,指着画面中一个亮着白光的小点:“于警官,你看月亮。”
摄像头的角度对准工地基坑,并不能直接拍摄到夜空。听到卷毛给的提示,于白青将目光移向了工地背后的两座低矮的居民楼。
画面中唯一符合卷毛所说的,是右侧居民楼侧对着工地的几扇窗。窗户外洒满月亮的反光,透过栏杆,在左侧居民楼的石灰墙表面斜射出了一片幽深的波浪纹。
将监控的时间线快速地从左到右拖了几遍,关星文来来回回地看着窗户上的月亮倒映从午夜出现,又在日出前慢慢消失,脸上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Denis,告诉于哥你白天的发现。”
“唔€€€€”
趁机会咬了一大口姓关的买的水果,灰背拖着椅角往电脑屏幕前凑,“Otto先生也是在7月23日乘飞机抵达的繁市。那天他的飞机本来凌晨就要降落,可是入港空域天气能见度很低,不支持航班盲降,所以他乘坐的那趟航班在空中徘徊了近一个小时,临近清晨六点才降落在国际机场。
顿了顿,灰背忍不住感慨出声:“他那天要见一个很重要的客户,因为这件事流了个几千万的大单,到了以后和我们抱怨了很久来着。”
“……”
关星文服了。
他原本以为卷毛是凭借着他那双高超的火眼金睛,看出了什么自己没找到的技术剪辑痕迹,没想到到头来居然是这种原因。
于白青拿起手机,马上点进繁市的气象监测网站。
7月23日的天气状况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异常,凌晨有小雾,能见度稍微下降了一点点,但并不明显,几个小时后就又恢复了正常。
入港区域的航空管制在航班还未飞入境内就会发出,确实不属于繁市主城区的气象监测范围内,而高新区离国际机场比主城区要近,所以他们才会遗漏掉了天气的因素。
如果说7月24日凌晨,天气的能见度与前一天相比有所降低,那月亮投影在窗台上的亮光就不可能会和前一天一模一样。
“这段录像,并不是案发当晚的实时监控。”
于白青倏地抬起眼皮。
他背对着沙发床,没看到角落里睡得香甜的人抱着靠枕翻了个身,在暗处偷偷对着他竖了个大拇指。
关星文:“嗯,这是一段从另一个时间点完整嫁接过来的录像。”
没等于白青继续追问,他已经起身走到办公室东北角上锁的证物柜前,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个黑色的证物袋,袋子里放着的,正是警方从琴海湾工地上被拿回来当作证物的原版TF内存盘。
“我晚上又花时间读了一下这个硬盘里的原始数据,没有发现有明显被覆盖的痕迹。”将内存盘塞进电脑主机,他在键盘前一顿操作,“但我查到了一个东西,琴海湾的工地经理要么是真的不知情,要么就是在刻意隐瞒警方。”
“这台工地摄像头并不是7月23日开工当天才启用的。”关星文按下黑色空格键,屏幕上滚动出了一段字母与数字混杂的内存卡元数据,“这台监控在工地开工前一天,也就是7月22号,其实就被人给启动了。”
“按Denis的说法来看也完全符合。”他接着说,“那天的天气能见度同样很高,和视频里案发时的天气状况是一致的。”
这也就能说得通,在整个监控的时间线没有人为变动的情况下,7月23日晚上到24日凌晨案发当晚的视频是从哪里而来。
于白青放下腿,看着画面中那道站在月光下,穿着工人服装的静止人影:“如果说凶手在7月22日就启动了这台摄像头,那他一定是通过了某种手段,在23日凌晨操作挖掘机,故意利用监控摄像头录下了这段‘机器杀人’的过程,然后再将23日的视频往后移了一天。”
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屏幕,他心里渐渐已经有了一些初步判断。
监控里的真实发生时间,其实是7月23日凌晨,案发当晚工地上发生了一些警方并不知道的事情,却已经被凶手将那天凌晨的录像替换了。
随手拿过桌边的记录本,于白青从笔盒里拔出一只钢笔,在本子上写下了【桑兴文(真)】,【死亡时间】和一个笔锋凌厉的问号。
“法医给的结果,是死者在案发前已经死亡了十到十二个小时。”垂眸沉思了一会,他将记录本放回膝前,“如果按现在的时间线来推断,假的桑兴文,也就是凶手,是先操作装载机在监控前录下了这段视频,第二天中午到下午才将桑兴文杀害,然后€€€€”
关星文缓缓睁大了眼:“那被他替换掉的那段视频,肯定录下了他重新回到工地、将真桑兴文的尸体放置在装载机下方、然后离开现场的整个过程!”
灰背完全没听懂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在谈些什么。
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在半空中扔出一道长长的抛物线,将苹果核正正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这时,他发现老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沙发床前坐了起来,用手肘枕着下巴靠在桌柜前,正在满脸若有所思地听着两个条子讨论案情。
说完了自己的分析,关星文渐渐锁紧眉头,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可是老于……案发那天的监控我们都给那几个工人看过,如果监控里的画面并不是那天凌晨,为什么他们三个没一个人指认?”
于白青淡淡道:“因为凶手故意用了障眼法。”
上周他和八爪鱼去工地的那天,关星文并没有随同,因此也没有听到康六的二次证词。康六那天曾告诉他们,“桑兴文”这个人非常大方,四人才刚认识没几天,他却每天晚上都请他们外出喝酒打牌。
每天半夜回工地以后后,“桑兴文”也都会留在工地的空地上拍一会月亮,这样的特殊爱好另其他三个人觉得有些奇怪和诡异。
然而事实上,他这是早就在为混淆几人的试听做准备了。
三个工人每天凌晨都喝得烂醉返回宿舍,每天都会和他在工地的基坑前道别,哪怕他们警方再怎么询问证词,或者让几人查看监控,他们都无法通过细节辨认出监控里的录像并不是实际的时间。
想到这里,于白青的眸光微微一沉。
凶手选择扮作桑兴文,故意在工地接触其他的工人,明摆着就是在为自己安排警方调查时的人证。
这人的反侦查手段很高,是个不容小觑的高智商罪犯。
线索整理到现在,整个案发过程的大致脉络已经基本上清楚了。
走到白板前,于白青拾起马克笔,在白板上画出了一段笔直的黑线。他在直线上标注了三个距离平均的点,在每个小点下方分别写下了三行小字:
【7月23日凌晨2:15】
【7月24日凌晨2:15】
【7月25日凌晨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