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盲杖,扭头笑着告诉身后人:“穿过前面那条河道,马上就到了。”
“嗯。”他听到于白青在身后淡淡开口,“那么乐呵,理由又编好了?”
应晚唇角的弧度倏地一僵。
值班的村医正坐在卫生中心门口抽大烟。看到两名留宿的客人回来了,他原本想要起身来迎,问他们怎么那么晚还出去,却发现两人带了个少年回来,背上还背着个女孩。
村医霎那间就变了脸色。
“不成,不成€€€€”
拎着烟枪匆匆来到于白青和应晚面前,村医连忙摆了摆手,用带着本地口音的新泰语说道,“客人们,他俩不能进来这里,不能坏了规矩€€€€”
“为什么不能?”应晚立马出声反问,“有人受伤了,这里不是治病的地方吗?”
像是被眼前人给问住了,村医直直盯着趴在于白青背上的莎昂,颤颤巍巍地掂了掂手中的旱烟袋:“客人,他们和你们不一样,他们是一群渎神之人,正在领受上天的责罚啊!”
村医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为难:“村长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怪罪我的……”
于白青的眉峰愈皱愈紧。
他们如果和村医一直在这里僵持不下,早晚会引来村里其他人的注意力。
放下背上的女孩,交给身旁的龙思图搀扶,他沉声开了口:“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上去收拾东西,很快下来。”
应晚随即明白了他哥的意思。
于白青显然也意识到了村民们对那帮青少年不同的态度。继续留在这里,对两个小孩并不算安全,还不如将带来的装备收拾好,一起去更加隐蔽的山里。
五分钟后,于白青背着两人带来的登山包下了楼,脸上的神色有些冷。
将登山包递给应晚,他压低了声音:“信号增强器失效了,现在暂时没办法联系外界。”
“应该是SPEAR的人正在村外干扰山谷里的信号,”应晚也蹙起了眉,“塔利那边反应过来了,速度还挺快。”
联络不上灰背和总区,目前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待信号恢复,或者灰背那边重新想办法建立连接。
背起昏迷不醒的女孩,于白青当机立断,打算趁着夜色离开村庄,去寻找龙思图这几日藏身的地方。
跟随着自己在树干上留下的记号,龙思图带领两人沿小溪一路往山上走。穿过杳无人烟的热带雨林区,又绕过了一片繁茂的芭蕉丛,终于找到了掩藏在岩石堆背后的小山洞。
洞口还残留着昨夜用来取暖的柴火,潮湿的地上铺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羽绒服的每个口袋里都塞满了新鲜的山果。
看到两人正在打量山洞内的布置,龙思图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这是我和莎昂摘来饱腹的,她说这东西没毒……你们要不要吃一点?”
山洞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扑打在洞口宽硕的芭蕉叶上,发出€€€€€€€€的声响。
于白青和应晚坐在刚燃起的火堆边,看着龙思图狼吞虎咽地吃着两人从包里拿出来的肉罐头。
莎昂已经服下了他们从村子外带来的急救药,裹着羽绒服靠在石壁前,还没有苏醒过来。
剥了两颗果子扔进嘴里,应晚刚准备递给他哥一颗,发现坐在对面的于白青正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
火苗在男人的瞳孔中摇曳,于白青静静注视着他,似乎一直在等着他开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面对于白青质问的时候,自己的第一反应不再是绞尽脑汁想找到借口搪塞,而是默不作声地选择逃避,看这人要忍到什么时候才会爆发。
然而,他不主动说,于白青也从来不会逼问。
直到等他开始心虚,止不住地想要辩解些什么,打破这长久的沉默,才会一不小心露出马脚。
老男人总是这样。
【我应该在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就把你给抱回去。】
【要长命百岁啊,小晚。】
平时不言不语,却明知道只要多说两句话,自己心里就会痒得厉害。
狡诈的老东西。
十五年前逃出“白屋”的那一夜,狂风暴雨席卷整个大地。他光着脚在广袤无际的荒野上仓皇奔跑,任着冰凉的雨水扑上脸颊,却不知道哪里才能找到一片躲雨的屋檐。
同样也是一个为了躲避城管四处奔逃的雨夜。
他蜷缩在菜市场一块废弃的墙角下,浑身上下被雨水淋了个透。
风雨中,他听到不远处的水洼里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有个人来到他的面前,缓缓停下了脚步。
一把伞在他头顶撑了开来。
十九岁的于白青弯下腰,轻声问他:“想跟我走吗?”
从那一刻起,他就不想再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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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手拢了拢火,应晚看向刚吃饱喝足的龙思图:“你先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和我俩说一遍。”
龙思图从来没觉得速食罐头有这么美味过。意犹未尽地放下手中的空罐子,他简单地用袖口擦了擦嘴,连忙开始讲述起了自己被绑架以后经历的所有事。
从画室被人带走,来到这座偏僻的山村,再到如何认识的莎昂,龙思图把目前为止了解的所有东西,全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面前的两个人。
除了那段诡异的录像。
他已经察觉到了,青年好像并不想让于警官知道太多关于他过去的事情,所以他也没有刻意强调这一部分信息。
听完龙思图的一番话,坐在火堆对面的青年点了点头:“嗯,和我那次的情况差不多。”
坐在一旁的于警官冷冷发问:“什么叫做,你那次?”
又往嘴里扔了颗甜甜的、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果子,应晚双手掂着后脑勺,缓缓靠上了背后的石壁:“我小的时候也被带来参加过这种莫名其妙的比赛,我想想……大概是在九岁十岁的时候?”
虽然青年所说的年龄和自己在录像里看到的孩童年龄差不多,龙思图还是惊诧地瞪大了眼睛:“那么小?”
“对啊。”应晚的语气既懒散又放松,似乎不觉得是在说什么可怕的事情,“我们那时候参赛者的年纪都挺小,大多数和我年纪差不多,最大的也没超过十八岁。”
在心里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可能因为我们当时的夭亡率太高了,所以后来才对应上调了年龄限制?”
之前在实验室的数据库里,他看到被困在山村里的十几人全都在12-25岁不等,确实没有和自己那时候一样,年龄那么小的小孩。
龙思图忍不住问:“也是在这里?这破地方也太邪门了€€€€”
应晚微微摇头:“不是。”
“他们每次挑选的地点应该都不一样。”他说,“我参加的那一次,所有人都被关在度柬尔的一家儿童福利院,被送来的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我们每天都会玩游戏,就是那种小孩子经常玩的橡皮泥、捉迷藏之类的。每场游戏赢得胜利的孩子可以获得三枚小红花。”
“我们按照得到的小红花数量分配奖励,只有小红花数量前三名的小孩可以得到缓释剂。”
应晚的声音稍放轻了一些:“不过,除了玩游戏赢得胜利,还有另外一种办法可以得到小红花。”
“什么?”
“杀人。”他淡淡开口,“只要杀死另一名参赛选手,就能得到他所有的小红花。”
正在听他讲述的于白青和龙思图同时陷入了沉默。
这样的淘汰制度其实细思极恐。
除了会导致自相残杀以外,得到小红花越多的人其实越危险。一旦某个人手里拥有足够数量的小红花,就会成为所有人心里的猎杀目标。
“不过赢得比赛的小孩同样也会有丰厚的奖励。”应晚拢起火堆前四散的火苗,指缝间透出零星的火光,“因为参加的人全部都是孤儿,最后的胜利者可以被度柬尔最富裕的家庭领养,挤身上流社会,一辈子衣食无忧。”
听到这里,龙思图忽然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提起最后的胜利者……眼前这人可不就是吗??
既然能从所有的参赛者里脱颖而出,存活到最后,那他岂不是把其他人都给€€€€
“我没杀过人。”
像是猜到了龙思图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应晚从火堆前缓缓抬起眼,“我之所以会赢得比赛,有另外一个原因。”
他顿了顿,视线在对面男人的脸上流连:“想要领养我的人非常希望我能够获胜,所以让工作人员解决了全部参赛者,让我留到了最后。”
举在火堆上的双手遽然僵住,于白青的目光顿时变得淬利起来:“谁?”
其实听完小孩的这番话,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却还是想要等待小孩亲自说出口。
“比赛的组织者,SPEAR集团的大老板。”应晚淡淡一笑,“费尔南多.斯皮尔。”
听到了预料之中的回答,于白青心里产生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在得知大半年前,小孩曾独自一人跑到新泰,担任老斯皮尔的临终关怀师后,他就觉得小孩和这家公司,尤其和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小孩的父母在十七年前被人杀害,小孩却在十五年前才出现在自己的家附近,中间两年的空白,这下全被填补上了。
以前一直有一个问题,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就是小孩的眼睛到底是怎么看不见的。
现在也基本上可以确认,导致小孩癔病性眼盲的直接原因,就发生在这空缺的两年之间。
想到这里,于白青唇上有些发干:“为什么是你?”
他不明白,到底有什么特别的缘由,会让这个靠制毒贩毒起家,最终成功洗白成为南洋商业大鳄的危险分子,盯上了孩童时期的应晚。
应晚垂下眼,在火光里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原本还在担心,等到自己全盘托出后,于白青会不会紧跟着追问,那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自己明明赢得了比赛,被有钱人收养,却会离开新泰,重新出现在了繁市,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想到,于白青直接问出了背后最深层次的那个问题。
对啊,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他的心里也没有答案。
从出生到现在,命运好像总爱和他开玩笑。
让他和最爱的人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对面那个姓龙的小屁孩显然也察觉到自己避开了其中一部分内容,并没有完全说实话,正在满脸面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幸好这小子脑子还挺灵光,看破不说破。
再一次开口,应晚直接将话题引到了另一个方向:“对了哥,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认识June的吗?”
June?
于白青回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在他们闯入SPEAR分公司时,被应晚窃走工作牌的年轻女孩。
也不知道塔利现在已经苏醒了,这人会受到怎样的处罚。
“June和她一样,也是当时和我一起参加比赛的同伴。”应晚对着角落里的莎昂扬了扬下颌,“我当时和她,还有另一个叫做Benny的男孩临时组成了同盟。”
“我们当时和你们想的一样,认为团队合作的效果大过单打独斗,所以每次也将得到的缓释剂分成三份,维持我们三个人基本的需要。”
“我们三个原本亲密无间,一起坚持到了最后。但听到工作人员说,最后的获胜者只有一个后,June便起了其他的心思。”他闭上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在最后一场游戏开始前,她照常将缓释剂平分成了三份,拿给我们俩的却都是用墨水兑成的假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