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医护人员拎着急救箱首先下了飞机,开始给刚刚被解救下来的营救目标做全身检查。
就在于白青带着自己的小队,大步朝着应晚走去的时候,他在半路被总部的人拦了下来。
指挥员T06是个硬汉,眉宇间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伤疤,一看就是以前执行职务时留下的。
他挡住了于白青的路,对着他客气开口:“我们非常感谢于先生和新泰驻区各位同僚的协助和配合,不过非常抱歉,任务目标将会和我们一同前往总部。”
这是直截了当地拒绝让他把应晚带走。
于白青神情淡漠,似乎完全没有让步的意思:“给个理由。”
“抱歉,具体原因我暂时不能透露。”T06说,“不过于先生可以放心,我们之后会和贵国警察总区联络,如实汇报于队长的功劳。”
听到指挥员的这番说辞,于白青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你们没看他连站都站不稳了吗?”他冷声质问,“他现在需要立刻去医院。”
被于白青用锐利的目光逼视着,T06也丝毫不让步:“于先生,目标是我方人员,也理应由我们来负责,我们会做相应安排。”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之际,一名干员突然朝这边走了过来,对着T06汇报:“那位说要想和于先生见一面,有几句话要对他说。”
T06蹙起眉头,似乎一时半会有些为难。
“可以,”过了一会,他吩咐自己的手下,“但你告诉Noctics先生,时间不能太久,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于白青看到干员回到舱门口,和正在测量血压的应晚低头说了句什么。应晚微微点了点头,被他们从舱门前扶着站起来,在两名干员的协助下慢慢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停在距离自己一米远外的地方,他听到小孩轻声唤了自己一声:“……哥。”
“嗯。”于白青说,“在。”
眼看自己一直没开口,小孩顿了顿,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己:“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于白青什么也没说,只是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了他湿漉漉的肩上。
像是没有料到自己会是这样的反应,小孩抿了抿唇,又问:“……还疼吗?”
这是在问他被枪击中的伤口。
于白青喉头一滚,出声时才发现自己嗓音哑得厉害:“不疼。”
看到小孩微微皱起眉头,眼中浮起一抹无措,他又接着补充:“一点都不疼,真的。”
小孩抬起眼直直地望着他:“骗人。”
于白青哑口无言。
过了好一会,应晚才接着开了口:“我能问哥一个问题吗?”
“我九岁到十一岁的时候,一直在SPEAR接受实验。那两年,哥你在做什么?”
听到这话,于白青在心里想了想,小孩九岁到十一岁,那就是自己十七到十九岁的时候。
父母意外身亡,一家三口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世上。小孩最煎熬的一段时光,同样也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他不知道应晚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上学,考试。”
“……”
察觉到于白青并没有对自己说实话,应晚也并不打算接着问下去。
他哥撒谎的时候,垂在身侧的食指和中指会下意识地叠在一起,做出一个像是在点烟的手势,这是他恢复视力后观察到的小细节之一。
他们都有太多太多的秘密了。
他都没有完全对于白青坦诚相待,又怎么能要求于白青对他毫无保留呢?
很快,应晚听到身后响起阵阵刺耳的轰鸣声,直升机的螺旋桨在背后旋转启动,纷纷开始盘旋着往上升。
已经到了要走的时候了。
当着周围所有干员的面,他往前走了小半步,接着抬起两只手,就和小时候每一次在外面受了委屈时一样,两臂穿过腋下,缓缓抱住了面前的男人。
在旁人看来,这或许只是一对兄弟在分别前,再正常不过的一个拥抱。
他以前总是在想,千万不要给于白青留一丝念想,对他而言才是最好的。
有念想,就会有不舍。有不舍,等到失去以后,就会在儿女情长中苦苦蹉跎一生。
直到这一次,在培养罐内等待着生命慢慢流逝的时候,他才终于感到有一丝悔。
他后悔没有来得及告诉于白青自己的心意,后悔没有和老男人好好道个别。
原本以为离开之前,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
可当看到于白青再一次站在自己的面前,他忽然意识到了很重要的一点。
原来放不下的那个人一直是他。
他想留下来,跟着于白青回家,回那个两人一起长大的老房子里。想和他一起吃火锅、看电影、养只小动物,就这么一同远离喧嚣的世俗,想和他一直一直不分开。
什么生来注定背负的宿命,什么盘根错节的血海深仇,统统都不要了。
他认输了,他还是留恋。
手臂收紧,额头轻轻伏上于白青僵直的肩,他说:“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告诉哥。”
话音落下,他抬起头,朝着于白青的耳侧慢慢贴近。
“哥,”炽热的气息交错在一起,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被老白劫持的那天,我看见了。”
“你说的那句我爱你。”
--
总部的直升机刚离开不久,于白青便接到了诗查雅打来的电话。
收到总部发来的消息,她带着怀特匆匆赶到现场,想要问清楚于白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看到于白青打开后车门,坐进了车里,开车的怀特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于先生,你这次的营救目标居然是总部的人?”
“如果他也是来新泰调查SPEAR的案子,为什么总部都不和我们说一声?”
缓缓靠上汽车后座,于白青松开制服的领口,又抽走了包扎在手臂上已经隐隐有些渗血的固定绷带:“不清楚。”
……什么叫不清楚?
怀特感觉自己都快要心梗了。
他是IFOR南亚特别执行任务部队的助理指挥官,隶属于国际刑警驻新泰办事处。他这一次完全没有想到,总部会在没有提前通知的情况下派人前来,参与这次有关SPEAR的案子。
他心里其实对此有些芥蒂,但碍于诗查雅督察的情面,最后还是没有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毕竟哪怕是整个区域的驻守和指挥官,诗查雅督察和他也需要严格听从总部的指令。
在心里斟酌了片刻,他继续问道:“徐博士之前告诉我,您好像认识这个人€€€€”
“抱歉,”于白青淡然出声,“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这次倒好,他们忙里忙外辛辛苦苦了那么久,所有的功劳都被总部派来的部队给抢走了,还美其名曰是来“抓人”。
怀特以为于先生会知道一些内情,却没想到这人满脸一副不愿意多说的样子。
发现从于白青口中问不出什么话,诗查雅公事公办地对怀特说:“既然总部已经把人带走,那调查和处理的事情就和我们无关了。SPEAR还有那么大一个烂摊子,你留下来等第一警区的人过来,我先带着于先生回度柬尔。”
“不是营救行动吗?”于白青缓缓抬起眼帘,“为什么要调查和处理?”
怀特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惊讶:“原来于先生你不知道?”
“……”于白青眼皮微跳,“我要知道什么?”
坐在前排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只听到诗查雅率先开口:“我们刚接到总部关于这次任务的官方说辞。总部的人说,他们这次前来新泰,明面上是一次营救任务,其实是想要将脱离SCIB的一名高级调查官名正言顺地抓回去,进行内部清查。”
于白青皱起眉头:“……内部清查?”
SCIB全称叫做“有组织罪案调查局”,本身就兼管组织里的内部调查职责。把SCIB的人抓回去进行“内部清查”,这不就是自己人查自己人吗?
“我刚收到消息的时候也觉得有些奇怪,”诗查雅说,“对了,你以前在南美洲执行过任务,肯定和‘红尾鱼’打过交道吧?”
于白青不知道事情怎么又扯到“红尾鱼”上了,只是点了点头,等着诗查雅继续说下去。
“这名调查官,原本是他们当年以情报员的身份,派去情报机构‘HELS’的卧底。卧底期间,他又被‘HELS’派去了‘红尾鱼’,担任‘红尾鱼’的卧底情报工作。”
怀特这时候突然插了句嘴:“……这人是双重卧底?”
诗查雅微微颔首:“但这名调查官脱离组织太久,并且一直在为其他机构效力。他们怀疑他已经中途反水了,所以这次故意拿营救任务当作幌子,要将他带回总部彻查。”
听了诗查雅的话,于白青双手抱胸靠在座椅前,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
双重卧底。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小孩在“HELS”的身份是“知更鸟”,那在“红尾鱼”呢?
过了一会,他听到副驾驶座上的诗查雅问自己:“你以前在南美洲的时候,有调查过‘红尾鱼’的种植园吗?”
见于白青没说话,诗查雅将双腿交叠在一起,戴上了挂在胸前的墨镜:“他们说,这人在‘红尾鱼’里的卧底代号,叫做‘远山’。”
于白青:“……”
皮卡车在园区内缓缓穿行,他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逐渐想起了一件事。
在他的记忆里,他是在潜入种植园当卧底之后,才知道“红尾鱼”的头目叫做远山的。
可是在卧底期间,他从来没有在种植园里公开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
那么最重要的一点来了,是谁告诉他这个信息的?
再次闭上眼,他试图努力想起那些遗漏在繁冗错杂记忆海洋中的细节。
脑海中忽然跳出一副画面,令于白青渐渐蹙起了眉头。
他想起来了,在自己卧底失败,被关在地牢的时候,有只隔三岔五就会来给自己送饭的“鱼”。
地牢里只有一扇非常狭窄的小窗,只能靠小窗透进来的光线分辨外面是黑夜还是白天。他只记得那只“鱼”有一次把饭菜放在自己面前时,给自己看了写在他手心里,歪歪扭扭的英文字迹。
他告诉自己,要赶紧吃完,天一黑,Distant Hill(远山)就会回来了。
从那以后,每次见到那个戴着鱼脸面具,对自己严刑拷打的中年男人,他就会把他当作远山。
包括在朗绰酒店的那一次。
想起那个在朗绰酒店里,让手下挑断自己脚筋,用手枪抵住自己眉心的中年男人,于白青的额角隐隐暴起青筋。
一直以来都是他主观判定那个中年男人是远山,事实却是,从来没有任何人证明过,他就是远山本人。
想到这里,于白青的脑海里莫名浮现了一幅非常陌生而又熟悉的画面,是他夜半三更经常做的一个梦。
梦里依旧是那个不见天日,阴暗潮湿的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