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倾白喝的多了些,他望着那些烟花,眼睛有些花了。
他滕然的想起去年过年时的景象。
那时大家都在,满园都挂满了红灯笼,莲姨还叫来了府中下人们剪窗花,将王府里装饰的皆是喜庆的红。
红月第一次剪窗花,每剪上一朵就贴在林倾白的殿内,不论是好看的还是不好看的,都送给了林倾白,将林倾白的殿室中贴的不成样子。
只要走进王府中,便能听见欢声笑语。
那一日郗安在击鞠赛上夺得了头筹,皇上赏赐给他了一个美人。
虽是二人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但还是惹得林倾白大半夜的犯了胃病,让下人前去寻郗安,于是郗安在大冬天里冒着刺骨的寒风赶到了林
倾白的殿室里伺候他。
林倾白难受的厉害。
郗安就坐在他的床边,给他披上了白毛大氅,给他换上了暖炉让他捧在手中,然后将抱着他替他按揉着痛处,好脾气的哄着林倾白。
哪怕是林倾白生病了脾气大,还不分青红皂白的还给了郗安两巴掌,郗安也不恼,反而是连连给林倾白认错。
在跨年的那一刻,郗安抬手抱住林倾白,很用力很用力的抱着他,好像还对他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啊........
林倾白脑子混沌,有好多事情明明就在他眼前,可是他却想不起来了。
于是林倾白就皱着眉头,很认真的去想郗安当时那么用力的抱着他,说了什么啊.......
到底说了什么啊........
好像是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
林倾白就这样绞尽脑汁的想了好久好久,终于他想起来了!
当时郗安的双臂像两个铁链一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林倾白拥入怀中,在他的左耳边低声的说:“师父,新年快乐,愿新的一年不论发生何事,师父可以一直在我身边........”
当时林倾白觉得这件事他甚至不需要去承诺,因为是肯定的。
于是他就望着窗外的烟花,淡笑着没有应声。
他感受着郗安将他越抱越紧,感受着郗安炙热的体温,听着郗安如同呓语着不断重复着对他说。
“师父,不论发生何事,你都要一直在我身边........”
“一直,一直在我身边.........”
.........
林倾白眼睛眨了眨,淡淡的哦了一声。
想起来了。
原来当时郗安对他说了这样的话,他要他一直陪在他,无论发生任何的事情,都不要离开他的身边。
而如今呢.......
林倾白望了一眼这寂寥的王府,四顾茫然。
无论王府外如何的热闹,府内却是满眼的萧瑟,只有他一人独自坐在这里。
世事无常,原来只需要区区一年,就可以人聚离散,犹如树上凋零的叶,只独留他一人。
林倾白手里捏紧了酒坛,大口的喝了一口酒。
他喝着喝着便又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郗安蹭送给他一只哨鹰。
那时郗安告诉他,这种哨鹰认主。
只需要饲养一年,它便可以认林倾白为主,日后若是林倾白想要寻他,只需要放出哨鹰,不论他在何地,不论他在何种情景,他都会赶到林倾白的身边,再也不会让他师父一个人独自难受。
林倾白抬起手,放在口中吹了一声口哨,没一会空中便响起一阵鹰鸣。
那游隼在由天边破空而来,稳稳的落在了林倾白的肩头,脑袋蹭了蹭林倾白的脸颊。
林倾白将它接在手中,抬手摸了摸他的翅膀,继而手一挥将它放飞。
这样的命令,便是让那游隼去寻郗安。
林倾白仰头望着,他看见游隼张开翅膀飞上了上空。
烟花又骤然升起,夜空中皆是犹如银河的光点,而那游隼在漫天的烟火下,不停的盘旋鸣叫。
它漫无目的的飞着,竭尽全力的寻找,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人了。
林倾白倚在台阶的扶手处,仰头望着游隼。
他的鹰寻好了,可是要寻的人却不再.......
林倾白喝的有些多,眼前也开始迷糊了。
正在这时,他的肩上忽然搭上了一件大氅。
林倾白身子一僵,猛地回过头,反手紧紧的抓住了那人的手,他抬起泛红的眼睛,却见
站在他身后的人是凉瑶楚.......
林倾白嗓间干涩,指尖颤了颤,一点点的松开了手。
“外面冷,我刚才到你屋子里寻你,没有寻到,你怎么坐在这里了?”
凉瑶楚最近几日对林倾白很和善,要是之前林倾白这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她定然要狠狠的骂林倾白。
可是这些日子,她事事都由着林倾白,对林倾白连一句重话都没有了。
林倾白一言不发的转过身,过了一会,他淡声的说:“坐在这里,我安心一些......”
凉瑶楚便坐在了林倾白的身边,也仰头望着天上的烟花,过了半响她搓了搓手,放在嘴巴前呼了一口气,感叹道:“又要过年了。”
林倾白没有应声,只是自顾自的喝着酒,凉瑶楚也没有阻拦。
又是过了许久,林倾白将酒坛里的酒喝了大半,他转过身声音淡淡的对凉瑶楚说:“.......你知道我对郗安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林倾白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的,应是真的喝多了。
其实自从郗安死后,林倾白从未在旁人面前主动提过郗安的事情,以至于让所有的人都以为林倾白真的不在意。
凉瑶楚转过头静静的望着林倾白,没有说话。
林倾白却忽然低下头笑了一声,他晃动着酒坛中的酒,声音依旧平淡的说:“........他问我,若是他被宫里的人所杀,我会作何想.......我对他说,他若是死了是件好事,为民除害了.......”
“........”
林倾白在笑,却笑的渐渐红了眼,他喉结滚了两下,声音微哑的对凉瑶楚慢声的说:“确实,他死了是为民除害了,可我现在却在恨.......为什么他生下来就要面对家族被屠杀,为什么他就该失去至亲之人,为什么死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他才十八岁........他文武双全,该是万人敬仰的大将军,不该是人人唾骂的叛贼.......而我残命一条,为何到如今还活着…….”
林倾白一向淡漠,何曾说过这些话........
凉瑶楚望着林倾白身影良久无声,她笨嘴笨舌的,面对这种事情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最后凉瑶楚手紧紧的捏成了拳头,叹了一口气说:“郗安他确实是伤害了太多人了,你不必自责.......”
林倾白深深的喘息了两口,闭上了眼睛,说:“是,他罪有应得......可我好像忽然理解郗安了,他为什么会那么恨了........原来失去了至亲之人,真的会变得自私,真的会恨........”
郗安曾经对林倾白说过,林倾白过的好,一出生就是皇族世子,被捧在掌心中长大,他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仰望着他,所有的人都供奉着他,所以他不明白什么是痛,什么是苦,什么是恨!
所以他不懂他。
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林倾白当时只觉得郗安被仇恨入了心,变的疯魔了。
可是今日的林倾白却明白了,他确实如郗安所言,两世以来,他从未经历过任何残忍的事情,不论在何时何地,他都是天之骄子。
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家人的爱,同门的关怀,众人的敬仰,他虽是活了上千年,经历的却全是世间的好,唯独经历的生死,也不过是他的师尊在他面前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所以他确实是不明白郗安为什么要那么狠,为什么要那么恨。
而如今他却要被迫面对郗安的尸体,面对陪着他十二年徒弟的千疮百孔的尸体。
他一向自讪大无畏,如今却像是被生生割下了一块肉,再也做不到面色平和,坦然相对。
他好像忽
然理解郗安了,为什么会那么恨了。
失去了至亲之人,真的会变得自私,真的会恨.......
又到了晚一些的时候,凉瑶楚回房休息了,林倾白喝完了酒,一个人踏进了正殿内。
他关上了正殿的门,走到了案几前放下了酒坛子,然后他便坐在案几旁的凳子上,缓了缓身上的酒意,目光却止不住的往那个棺材上望着。
终究他忍不住了,走到了郗安的棺材前。
郗安棺材的材质很好,透明质地,泛着蓝白光的上等琉璃,可以将尸体保存许久不败,人躺在棺材里,犹如是睡着了一般。
林倾白身子疲软,就这样趴在棺材的边缘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棺材中的那个人。
郗安睡的很熟,眉眼平和的闭着,像是还会呼吸一般。
林倾白静静的望着郗安,手抚摸在冰凉的棺材盖上,他想起了郗安小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郗安才被林倾白领进家的时候,还很小,长得白白嫩嫩的,跟个小南瓜一样,圆圆滚滚的胖乎,总是围着林倾白团团转。
有时黏人的甚至把林倾白都闹得烦了。
他那时候才六岁,还有没有林倾白的腿高。
哪里像现在啊,眉眼锋利,如同一把刚出鞘的刀剑,锋芒毕露.......
林倾白的手指就这样沿着郗安脸颊的痕迹抚摸在冰凉的棺材上,他的指尖一点点的勾勒着郗安脸颊的轮廓,就犹如抚摸在郗安棱角分明的脸颊上。
林倾白又想起当时他在昏迷时,郗安与他赌气,对莲姨说:“我在他心里命比草贱,随时可弃,何谈重要?”
当时听见这句话,林倾白的心就跟刀割一样。
如今想来,林倾白都痛的要命。
他的双眸渐渐开始模糊,指尖摸着郗安的脸颊,摸着冰凉的琉璃棺,摸着摸着,忽然就笑了,轻声的对他说:“傻小子,其实没有人比你更重要了.......”
这句话刚一说出口,林倾白便说下去了,他的眼泪一滴滴的落在了那个琉璃棺上,也落在了郗安平静的脸颊上。
林倾白忽然就意识到,郗安要走了,他马上就要被埋入土中化成灰了。
他如今要努力的再多看郗安一眼了,要死死的记住郗安的脸。
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等到郗安明日下葬之后,他就再也见不到这张脸了。
这辈子,下辈子,他都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