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让杨春归惊奇的是,予安对丹青往往有自己独特的看法,那些看法时常让他惊讶,甚至不必与宁差。
他心里感觉更加欣慰,不由的对予安更加和颜悦色,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遇到他的旧友,他也会向别人介绍予安。
有时候旧友打趣:“这是不是你准备收的小徒弟啊。”杨春归心中一动,但是也没有否认。
他确实有些心动,但也只是想一想而已,多年的童子功不是一日能够练就,他不认为予安在那样的环境下还能打好基础。
而远处,鹿与宁看着鹿予安跟在杨伯伯身后。两人言笑晏晏的样子,不由攥紧了手心的宣传册。
他神情忐忑,虽然极力隐瞒,但是怎么能隐瞒得过鹿望北。
鹿望北不动声色的慢慢开导。
鹿与宁忐忑半天,抬眸朝鹿望北迷茫说:“哥哥,要是我不能成为杨伯伯的弟子,你和父亲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他知道这个机会是哥哥和爸爸极力为他争取来的,从小他们都是拿最好的给他,没有让他受过一丝委屈。
他最开始画画,是因为他知道爸爸和哥哥们都在思念妈妈,他想让自己更像妈妈一些,但后来国画丹青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国画界像他一样的不知凡几,他不是里面最有天赋的,他甚至只能说比别人更加努力一些而已。
但是光凭借努力是打动不了的杨大师的,甚至让杨大师松口的那幅画都不是他自己画的。
谁知鹿望北听闻却笑了笑,却揉着鹿与宁柔软的头发,意味深长的说你:“谁说你不能成为杨伯伯的弟子呢。”
鹿与宁听出点其他的意味,停住脚步疑惑的看着鹿望北。
鹿望北本来是想要晚一点告诉鹿与宁的,但是见鹿与宁闷闷不乐的样子,也只能提前把消息告诉他:“你还记得那晚我在你画室发现的画吗?”
鹿与宁点点头,他记得那天晚上哥哥突然问了很多那幅斗方的事情,然后将画拿走了。
那幅斗方有什么问题吗?他记得画是公园的老爷爷给他的,老爷爷断断续续教了他一年,算是他的启蒙老师,可惜后来突然消失,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你还记得你画的那幅杨大师赞不绝口的组合画吗?”鹿望北继续说:“我了解道,那幅画用的就是杨伯伯师门特有的方法。”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教你画画的老人就是杨伯伯的师叔。”
鹿与宁眼中尴尬一闪而过,事到如今所有人都以为那画是他画的,他已经没有办法解释,只能默认这件事含糊说:“但是会那种方法很多,也不能说只有杨伯伯师叔才会啊。”
“但他留给你的画上却有杨伯伯师叔的私印。”鹿望北却继续说。
他拿出粗粗比对过,甚至连私印上豁口形状都一模一样,他已经找人去鉴定了,大概率就是同一个印。
鹿与宁也不由瞪大双眼喃喃道:“不会吧。”
对于作画之人而言,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惯用的私印,私印就像是画家的身份证,私印一样。
这也不免太巧。
但鹿与宁犹豫道:“可是那个老爷爷告诉我他姓宋啊。”他记得杨伯伯师叔分明姓李。
鹿望北却说:“老人家告诉你他姓什么并不重要。老人家可以隐姓埋名。”要不然也不会找这么久都找不到了。
鹿与宁一愣,呆呆的看着哥哥。
鹿望北耐心的解释:“宁宁,你会杨伯伯师门的特殊技法,你也有杨伯伯师叔留下的画,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成为杨伯伯师叔的弟子。”鹿望北没有把话说得太过明显。
在他看来,他觉得公园老人家极有可能就是李师叔,否则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凑巧教了宁宁颜老师门的秘法,又留给宁宁带着私印的画。
茫茫南市,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两年前既然托孤,李师叔定然凶多吉少,如若他死了,光一个不知姓名年纪长相,无依无靠的小弟子,根本找不到。如果他没死,既然没有再联系颜老,说明他也不想回来,他的弟子更加不会回来。
既然无论如何都注定是一场空,不如将这个身份借给宁宁。
如果公园里的老人家是李师叔,那宁宁名正言顺。
在找不到李师叔弟子的情况下,有这么一个疑似李师叔弟子的人存在,与宁进入杨伯伯师门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百利而无一害。
从发现那幅画的一刻,鹿望北就已经全部想好。
他只是一个商人。
他只想要给他的弟弟最好的,其他人的人生和他有什么关系。
“可是€€€€”鹿与宁嘴唇微动,他知道那幅画是不是自己的,他也根本不会什么特殊的画法,但是事到如今,他必须要用一个又另一个的谎言去遮盖这件事。他知道这是他最后坦白的机会。
可是,他看到远处,二哥跟在杨伯伯身边。
二哥不知道说了什么,杨伯伯眼中露出惊喜之色,这是他从未在杨伯伯眼中看到的。
鹿与宁最终闭上了嘴巴,将秘密深埋心底,默认了鹿望北说的一切。
*
莫因雪忙完再次路过医疗室的时候。
鬼使神差的又再次推门而入。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角落里地面上温润细腻的羊脂玉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一眼就认出这个是鹿予安的东西。他没有多想捡起那枚印章€€€€
随意的放在手心。
不过是漫不经心的一眼,他的瞳孔微微扩大,动作猛地停住€€€€
就连呼吸都一滞。
因为印章的背面赫然刻着€€€€“逢月”二字。
第21章(入V三合一)
和杨大师分开之后,鹿予安顺着原路回到了金碧山水画卷的展厅,这里太偏僻了,就好像布展的人并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这幅画。
他太喜欢那幅画的笔触,明明是寥落孤寂的山水,但是山川河流之间却尽是温柔。
卷首题跋上的楷书端方而笔墨浑厚,如同谦谦君子,锋芒内敛含蓄。
画的主人会是谁呢?鹿予安疑惑的将目光慢慢下移看到款识处€€€€瞳孔不由的微微睁大。画轴的最下方印章,上面两个字竟然是€€€€因雪。
所以这是莫因雪的画。
怎么可能?
鹿予安突然意识到€€€€能够画出这样的画。莫因雪又怎么需要别人提醒他,宋代不会有《尧山远行图》的摹本呢?
他欠莫因雪的,好像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
鹿予安低垂眼眸,手隔着衣服轻轻的按在身上的伤口上。他眉间的那道疤痕又隐隐的开始抽疼起来。
鹿予安身上的伤痕大多是陈年旧伤,但那些伤痕并不是李方嘉留下来的。
到李家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反抗的能力,李方嘉并不敢做的太狠,他虽然是个混账,但还是顾及着读书人的面子,不敢闹得太大让周围邻居看出来。
他身上的大部分伤是被救了他的那一家人转手卖掉之后留下来的。
他和王茹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他最初和一堆孩子被关在黑屋子里,王茹就是负责照顾他们的人。
黑屋子里隔三差五就会有些叔叔阿姨,对他们挑挑拣拣,孩子们大部分都待不长,很快就会被那些叔叔阿姨带走。
但是也有一些始终走不了的。
他就是其中一个,他刚被卖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病秧子一个,卖相不好,而他年龄偏大,性格又倔强,从不肯叫那些叔叔阿姨爸爸妈妈,天天喊着他的爸爸妈妈很快就会来找他。
因此他始终没有被人带走。
但黑屋子是不会养着他这种孩子的,下等货色有下等货色的去处,哪怕卖不掉,也是可以给他们挣钱的。
他们的行话有句叫做“采生折割”,卖不掉的孩子,可以处理一下,带去乞讨,他亲眼看到他们把智力有缺陷的孩子大腿扭曲成畸形的样子,用木板车拉倒大街上。
他本来也要被处理的,那把尖刀已经刺到他左眼的眼皮上,粗暴的要挖掉他的左眼。
但是王茹扑了过来,刀歪了扎在他的眉间血肉上,在他眉心留下道狰狞的疤。
王茹原本也是被拐卖的,但她长得很漂亮,没有被转手卖出去,而是被其中一人留下当老婆来生孩子,平时也负责照顾黑屋子里的孩子们。
鹿予安长得很像她夭折的孩子,王茹发疯似的扑在鹿予安身上苦苦哀求,因为她,鹿予安没有被处理,只是被丢到街上乞讨,但这也仅仅是比处理好一点点而已,那群人不开心,随手就会将烟头往他身上按灭,拿着最近的东西往他身上朝死里打。
鹿予安身上的狠劲,就是从那个时候学会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光活着都很艰难,他已经很少有时间去想起记忆里模糊的家。渐渐的他也成为在黑屋子里待得最久的孩子,成为那群无助孩子们的哥哥。
但他始终记得爸爸的教导,男子汉要保护弱小。
他努力按照残存的记忆只剩下模糊影子的哥哥保护他的样子,保护着每一个哭泣的弟弟妹妹们,他偷偷问清楚弟弟妹妹们爸爸妈妈名字、家庭住址任何他们都还记得的东西,偷偷记下来,藏在一本子里。
他们不能和他一样什么都忘记了。
他教他们如何和那些陌生的叔叔阿姨说话,怎么找机会求助回家。
好在这门生意越来越难做,黑屋子里的孩子也渐渐只剩下三个,也再也没有孩子被残忍的处理。
九岁的他也好不容易找准时机带着黑屋子剩下的弟弟妹妹逃跑,一切都往最好的方向发展时。
最小的弟弟谦谦突然生了场重病,一天比一天虚弱,一天晚上他听到那些人要把谦谦处理掉时,他终于下定决心,找到王茹,说出了他的计划。
王茹愿意冒着风险帮他,但是只有一个要求,她要鹿予安成为她的孩子。
对于已经离开家五年的鹿予安而言,他对家的记忆除了模糊的片段,家人们模糊的脸,什么也不记得了,而那时他也已经对回家没有执念了。
他想了一晚上,最后点头同意。
弟弟妹妹得救后,他偷偷把那本记所有孩子的本子送到了警局,上面有这些年他记录下来的信息。
他也变成王茹在外面打工和前夫生下的孩子,跟着王茹改嫁给李方嘉,直到乐乐出生后,王茹才渐渐不再病态把他当做她夭折的孩子。
后来鹿正青找回来的时候,他也只说王茹从河里救了他,只字不提那五年,就好像他还是当初鹿家千娇百宠的鹿予安,只不过一夜之间突然长大。
但他再怎么忽视,那几年也在他生命中留下深深的烙印。从他十一岁冷静拔刀扎在发酒疯的李方嘉指缝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鹿家的鹿予安。
前几天王茹和他联系,想要开一家店,最后才不好意思的说钱不够。他算了算时间,差不多前世这个时候,王茹也联系过他,她的那家店以后生意会很好,所以他动用了妈妈留给他的基金,把钱转给了王茹。
鹿予安想到这里,眼底总算有丝轻松。王茹和乐乐都是他的责任,就像当年弟弟妹妹们一样,他要照顾好他们。
保护别人,已经是他的本能。
这是他在生命最初,就被他的至亲镌刻在他骨血里面的,虽然他们自己已经忘记。
*
这次画展第一天就被央视官媒报道,并且登上了首页,作为画展上名义的牵头之人,杨春归实在开心,邀请鹿家一家人前往庆功。
鹿予安今天让杨春归非常惊喜,他开心总算在师妹孩子身上看到了师妹的影子。
就连庆功宴上,杨春归都让一定要让予安坐在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