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东宫与皇帝之间就有了隔阂,他€€也一直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母亲。往后殿下再饮酒,只在他€€最难过的时候。”
将离的话言犹在耳,君如珩端详着褚尧,从那些坦荡的虚伪的真假面具下,看到了一颗被€€愧疚凿穿,如浮萍般无着无落的心。
他€€忽就明€€白了东宫所谓的不择手段,和那偶然流露出的偏执。
办好炎兵的差事,也许不止为了自己,更€€是褚尧向人证明€€,他€€也能保护好身边人。
“父皇,我不会再害死任何人,求你,别埋了母后……”
君如珩握住褚尧带颤的指尖,冰冷触及火热的一瞬间,应激般往回缩,但被€€君如珩坚定地握紧,逐渐安静下来。
君如珩低下头,碰到了褚尧额心。
这世上哪有人真的纤尘不染,只看有无哪个幸运,能遇上替他€€掸尘的人。
“三万,加在一起,刚好是三万炎兵的数量。”周冠儒捏着甘州府连夜送来的邸报,面白如纸,冷汗止不住地从额角渗落。
他€€白着唇,抬头看向褚尧:“倘若这三万人都是为炎兵夺舍,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没有死难者,却有驳天煞气出现。孽障肆杀百姓,罪不容诛!殿下当尽快回禀金陵,毁去这些畜牲的命盘,为我无辜枉死的甘州子€€民讨还公道!”
褚尧宿醉未醒,这会头正炸开似的疼。
听着周冠儒的聒噪,他€€缓捏额心,问道:“这些都只是大人的猜测而已。即便断定炎兵取村民而代之,也不能据此推论,他€€们就是命案的始作俑者。更€€无法预知,毁掉命盘,是否真的就能彻底消弭煞气。”
周冠儒一噎,忽地寒了颜色,恭敬的假面被€€撕开,底下尽是如败絮般沉积数年的怨憎。
“十五年前,殿下以€€一人之身害苦了甘州八县百姓,心中就当真半点愧疚都没有吗?便是为了赎罪,您此刻也不该拦着我上报炎兵之事。还是说,在您眼里当年之事根本就是理所应当?”
“储君面前,大人慎言!”将离出声断喝。
周冠儒连连冷笑:“下官敬畏皇权,更€€信奉天理,若不能为子€€民出头,还有什€€么脸面忝为父母官,不如辞了罢!”
将离吓了一跳,东宫此行乃是为了缉拿燕王,真要把一方同知逼得辞官,传回去不定被€€人怎么编排。
他€€刚要打圆场,忽听褚尧凛声道:“大人裁决诸事,原来全凭一个‘情’字。不问就里,不明€€是非,我大胤官员便就是这样€€空有一腔浑血,唯独忘长了脑子€€么!”
周冠儒眼底剧震,忘我地踉跄几步,要不是将离眼疾手快,他€€一头栽倒了也未可知。
“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造孽,造孽啊......”
周冠儒失神喃喃,忽被€€院外€€一阵吵嚷声吸引了注意力。
“小爷两只眼睛都看见€€了你行迹鬼祟地进了屋,还敢说没有。拿了什€€么麻溜交出来吧,别逼小爷动手。”君如珩清亮的少年音很是出众。
黄老三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你这外€€乡佬也忒不讲道理,我好心收留你们,反被€€倒打一耙€€€€怎么着,你还想动手不成?”
众人听声不好,褚尧早已先一步打帘而出。
方寸大的庭院,少年身形腾挪如飞,每招每式看似凶狠,实€€则都留给对手足够的反应余地。
换作真的炎兵,此刻无论如何不该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可偏偏那个黄老三仓皇招架几下,便开始抱头鼠窜。君如珩眼底藏锋,身形稍顿,他€€缓抬手,一团半透的莲纹光焰跃然掌间。
“赤色莲引!”将离低声惊呼。
天地万物,皆为五行之属,同道相生者,亦遵循强克弱从的道理。
炎兵与毕方鸟同归火系,却有阴阳之分€€。修为足够强大的灵鸟能够聚集阳火之气,幻化成莲,催逼出属于€€炎兵的阴火。
这下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灵鸟无故发难,是为了验证炎兵夺舍一说的真假。
将离暗中诧异,能使出赤色莲引的当世绝无仅有,他€€亦只在大内封神录中看过这一式。然而追溯起来,那已是三百年前的旧事了。
莲光愈发璀璨,渐渐地将整个宅院笼罩其间,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黄老三虽然惊恐,但未见€€半分€€心虚之相。
君如珩将臂一抛,口中高喊“符来”,旁人还未及反应,但见€€得金光如矢,半途便散作千缕游丝,跟着又交织成网,捆缚住黄老三的手脚。
褚尧收指在胸前,表情平静中略含了一丝紧张。
在捆灵符的作用下,黄老三慢慢停止了挣扎,眼神也不由得涣散起来。
就是现在!
君如珩灵力流转如沛,顶上莲光随之急旋,像是白日焰火一般好看,然而在场之人却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一阵威压。
“邪出!”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直到莲光偃熄,也并未见€€任何阴火迹象。黄老三倒地抽搐不止,看起来像是受了惊吓引得羊角风发作。
君如珩捡起地上枯枝,顶在他€€齿间,沉着道:“法莫如显,眼见€€为实€€。周大人,你都看到了,这些确是大活人不假。”
说话间,视线有意无意掠过褚尧的脸,仍无什€€么笑意,但也不似昨日那样€€冷冰冰。
“东宫有句话说得不错,为官断案,不以€€实€€据为凭,反揪着一个愧字不放。口口声声公义,心心念念私情,你这分€€明€€是想用殿下的名声,替自己的官名做铺垫啊。”
好一番伶牙俐齿,说得周冠儒老脸涨红,牙齿打架道:“这怎么可能,不是夺舍,难道昨夜咱们是撞鬼了不成?”
君如珩一时也给不出答案,顾自蹲身替发病的黄老三解开衣领,目光骤然一颤€€€€
眼前这具肉体凡胎上,依旧没有半点灵气,然而勃颈处却攀上道道灵纹。
那纹路,就跟他€€当初在太庙洗灵时浮显的灵纹一模一样€€。
那是。
毕方族的图腾。
君如珩如遭雷殛,整个人呆怔在原地,脑中鼓钹齐鸣,震得他€€半天没回过神。
“哎呀,什€€么见€€鬼,那是窃灵术。”
一个男声突兀地响起,门外€€应声跨进个矮胖身影。
顶着一众错愕难当的目光,闻坎笑呵呵地补了句:“千乘一族的窃灵术。”
第27章
“窃灵, 与夺舍不€€同。”
去村三里外的乱葬岗,黑袍修士踏着满地€€骷髅脓血,翻手将钵中符灰倒进丹炉。
“比起借尸还€€魂, 窃灵者以自€€身€€灵力凝聚起枉死之人的残魂,用自€€己的内丹维持肉身€€不€€腐, 也算给了他们延续阳寿的机会。”
风缄云默, 散满残骸的乱葬岗被一层黑气笼罩着, 暗如€€昏夜, 寂得更像幽冥间。
燕王褚临雩烦躁挥袖,搡得手边炼丹炉微然一晃, 黑袍士赶忙伸手扶稳。
“该死的炎兵!要不€€是他们横插一杠, 驭煞符早就成了, 何须本王等到这会。”
他怒拍扶手, 喝问道:“朔连村的煞气究竟何时才€€能€€成形?本王真是受够了这死人堆里的腌€€味!”
“朔连村的驳天煞气迟迟没有炼成,乃是因€€为炎兵激活了这些€€村民的尸体,同时保留其生前的意识, 让他们在白天得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可一到晚上。”
闻坎指尖转出颗解酒丹,递到褚尧面前:“死尸体内的怨气强到炎兵也弹压不€€住, 只能€€暂时出窍,这才€€有了影卫看到的满村死人。”
一连串陌生名词, 极大考验了不€€问修仙事的同知大人。
他紧急整理思€€绪,恍然道:“言下之意, 炎兵用自€€身€€修为反哺被害人, 给了他们留在阳世的机会。这些€€火鬼兵霸占村民尸体, 其实是在成全他们?”
话音落点, 不€€无心虚地€€瞟了褚尧一眼,后者衔着解酒丹不€€言声, 酡红未退的脸上有种病态的乖戾。
周冠儒面色一凛,身€€子无知无觉地€€僵麻了大半,好在闻坎一句话又教它回暖些€€许。
“全然说救也不€€准确,倒不€€如€€说炎兵借此隐藏起了自€€己的气息,以躲避外界追查。这应该算是,两全其美吧。”
听€€到这里,君如€€珩忍不€€住插进话:“炎兵为什么要躲,他们在躲什么?”
闻坎应声看过来,那双眼幽黑而不€€知深浅,仿佛汪了两团巨大漩涡,能€€够攫取人心中一切秘密,却€€又教人不€€可回避。
“躲什么,”看着表情逐渐不€€自€€然的君如€€珩,闻坎唇边扩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是啊,他们有什么秘密怕被人发现€€?”
“炎兵能€€逃过一劫,还€€不€€都是拜你€€那好侄女所赐。”
黑袍士睇了褚临雩一眼,并指掠过掌心根脉,不€€断活泛的灵气在指尖汇成一点丹珠,咻地€€射入黑气氤氲的丹炉。
轰然一声响,丹炉底部又多了一道裂隙,腐朽而潮湿的怪味,伴着一股黑烟,迅速膨胀开。
但距离驳天的烈度,还€€有很€€大差距。
眼看褚临雩的耐心告罄,黑袍士终于动了动他狐狸喙般尖刻的唇,讽声道:“要不€€是她吃里扒外,用窃灵术帮助炎兵隐匿行踪,咱们的炼煞之路何以阻碍重重?现€€在陈英也来了,炎兵的力量堪比从前数倍,还€€想着一步登天,做梦去吧。”
褚临雩听€€罢怫然作色,身€€形大展,幻化出的蛇尾如€€一道钢鞭似的猛甩过去。
黑袍士也不€€遑多让,袍角翻飞间避开蛇尾的侵袭,骤然仰脖发出一道怪啸。
声纹层层荡开,在空旷已极的坟岗间往来游荡,嗡鸣不€€止,四面山体跟着颤了颤,大大小小的石块噼啪砸下来。
而此时,褚临雩的眼神在振音里已经呈现€€出某种空茫,似乎在那一刻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年何地€€,正在做些€€什么。
直至许久后,鸣吟声方才€€停止,空谷再度陷入极端的死寂之中。
黑袍士掩去眼底鄙夷,蹲下来亲昵地€€拍着褚临雩的面颊:“真这么心急,想吃热豆腐,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就看你€€敢不€€敢冒险一试。”
日头渐渐升上来,蝉在枝间叫得火热,浑没有留意到不€€远处摩拳擦掌的绿皮螳螂。
是啊,炎兵能€€有什么秘密怕被人撞破?
君如€€珩心念电转,鬓角不€€知不€€觉渗出了涔涔细汗,顺着颈边向下淌。
十二年前的山火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尚存人间的灵鸟一手炮制。三万京都卫非生非死,变成了今天传闻中神出鬼没的炎兵。
他猜测,炎兵行走世间十余年,一直和人界相安无事。然就在燕王遁入甘州以后,出现€€了某种变数,迫使他们不€€得已借用村民肉身€€,救人的同时也为自€€己寻个庇护之所。
这个变数,大约跟十二年前的山火有关。
尽管武烈帝早已放松对灵界的迫害,但要是被其知晓,毕方“余孽”敢对皇廷禁卫下手,这事儿无论如€€何不€€能€€轻轻揭过。
黄雀啁啾着飞掠过头顶,身€€侧伞影一晃,挡了君如€€珩。
也将闻坎探询的视线彻底隔绝在外。
褚尧撑着伞,冷声道:“言归正传,既然煞气和炎兵没有关系,天魁星且说怎么做才€€能€€消弭煞气,保住九阴枢。”
闻坎笑容不€€减,报出了一个地€€名:“六合冢。”
“六合冢?”褚临雩茫然看向黑袍士,机械地€€重复道。
黑袍士略微颔首,微弱炉火映亮了檐帽下的半张脸,那双狭长的眼竟和燕王府中的白面狐如€€出一辙。
“那是什么地€€方?”
“六合冢乃亡魂折往冥界的周转之地€€,入口就在这阴山圩中。炎兵保全的只是已故者的一缕残魂,其魂魄的大半都去了六合冢。除怨消煞,自€€然也只有在六合冢中才€€可完成。不€€过嘛€€€€”
闻坎稍顿了顿,面露难色,“那里面阴怨堆积,凡夫俗子入内就是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