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骨。”
良久,黑暗里传出€€寒意彻骨的两€€个字。
与此同时,一只€€绣着金龙的厚底靴踩住了这最后一抹斜阳,复又抬起,匆匆迈入听獬阁。
听獬阁,坐落于皇陵西€€畔,乃先国师谕松道长€€的祖宅所在。
谕松老道死后,钦天监里只€€剩他的徒子徒孙继续替朝廷效命。见€€到€€来人纷纷停下手上活计,叩首请安。
“参见€€圣上。”
武烈帝左右各有€€一名小火者搀扶,动作幅度稍大些便显得力不从心。
短短几日,衰老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无论是从手背一直蔓延到€€颈侧的黄斑,还是嘴角不受控制溢出€€的涎液,都向世人昭示了一个帝王无法逆转的老去。
恐惧的种子在武烈帝心中疯狂蔓生。尤其当他知道摸骨笔记丢失,自己的秘密随时将曝于人前时,那份惶遽俨然到€€了让他夜不能寐的程度。
只€€要他一闭上眼,就是枯木朽株一般的自己,被乱军团团围住。他跌坐其间,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亲手赓续了三百年的江山基业落入人手。
而比那可怕一百倍的,是四周那些充满恶意与讥诮的眼神。他们耻于他泯灭人伦的行径,更乐见€€他穷途末路的遭际,此刻皆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欲将他撕成€€碎片。
武烈帝夜夜沉陷在“怪物”“疯子”的谩骂声里,帝王的骄傲被碾得渣都不剩。他梦里惊恐,醒时沉默,唯一的慰藉只€€剩下藏在床头€€暗格的檀木匣子€€€€那里存放着他与皇后大婚当夜各自剪下、结成€€一束的两€€绺头€€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可就在半炷香前,武烈帝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取出€€匣子却€€发现,原本€€紧密交缠的两€€撮头€€发突然散开。
那绺女子的长€€发略显黯淡,但依旧乌黑如€€初。反观自己的却€€形如€€枯槁,参差不齐的断口隐约可见€€零星霜白,不仅荏弱,更透出€€一股浓浓的衰朽气息。
武烈帝再也忍受不了,他尚穿着寝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发,心急火燎地闯进名为“修缮中”的皇陵。
“地脉贯通龙脉一事,进展如€€何?”武烈帝一开口,涎液顺着嘴角淌出€€来,他哆嗦着手擦去,下巴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水渍。
小道们贸然撞见€€天子失仪,心中忐忑,过€€了许久才有€€人壮着胆子回:“我等设法,已将地脉走向改往终海之北,二脉相通已成€€定势。而今只€€待神獬催动,便可集整个中原之灵气,反哺龙脉。”
武烈帝闻言,下意识抚了把心口,昏€€的三白眼里浮现些微笑意。
“只€€不过€€€€€€”
笑意倏凝:“不过€€什€€么?”
回话之人觑着武烈帝喜怒难测的表情,小心翼翼道:“二脉连通,地气倒灌,确能复活龙脉实行换骨不假。但如€€此一来,整个中原十六州都难逃地气衰竭的厄运,其时海沸山崩、寸草不生,百姓免不了要遭殃,所以神獬......并不愿意。”
话音未落,偌大地宫骤然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怒吼,声压之大,震得四壁与脚下砖地都在隐隐颤抖。
小道遽尔色变,连忙坐回祭坛上掐诀布阵。随着不计其数的符阵在半空密织成€€一张黑色大网,小道口中轻斥“寂!”大网应声而落,怒吼当下偃旗息鼓。
转而低作一阵哀怨而又绝望的哑声呜咽......
“听獬阁?”
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的君如€€珩流露出€€茫然的表情。
他起初只€€是好奇,失去效力的龙脉根本€€无法助推换骨术进行,武烈帝连掘堤倒灌的法子都试过€€了,也不知还有€€什€€么伎俩可以施展。
褚尧对这个问题显然已有€€答案,一个眼神示意,闻坎当即出€€言。
“回灵主,齐尚书调阅过€€工部记档,发现此番圣上下旨从各地征调的沙石土方数量,远超过€€修缮黄陵所需。其中光朱砂一件,就足有€€三万石之多。”
“朱砂?”君如€€珩疑惑,“修坟又不是起法坛,要那么多朱砂作什€€么。”
闻坎颔首:“主君一语中的,这正是蹊跷的地方。事后阿离尾随工部的马队发现,这些朱砂全部运往了位于皇陵以西€€的,听獬阁。”
君如€€珩留意到€€天魁星话里的停顿,再看他神情,居然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问:“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闻坎没作声,褚尧便替他解释:“古来皇陵坐落之地,亦为地脉汇聚之所。经年地气聚灵化形,得一神兽,传言有€€镇压八方地脉之能。听獬阁,就是专门建来供奉神兽的庙宇。”
听到€€这里,君如€€珩好像明白了什€€么:“那神兽,名为獬?”
“獬,相传是一种上古异兽,地气所化、天生钧力,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它镇的不是八方地脉,而是九州人心。”
缓了好大会,闻坎终于回过€€神,慢声纠正道。
“野史有€€载,历代帝王在深宫之中豢养神獬,原因就在于獬这种地灵,生来便有€€窥探人心的本€€领。它能替皇帝洞察臣下心中的真实想€€法,以此来判断谁人可用,谁人不可轻信。”
但随着时间推移,獬的神性似乎慢慢消失,也越发少€€地见€€诸于各种记载。久而久之,就变成€€单纯替皇帝监守陵寝的镇墓兽了。
不知怎的,君如€€珩从这位天魁星大人的叙述里,依稀听出€€些许怅惘。
他无暇细想€€,思€€路流转如€€风:“既然神獬司掌八方地脉,皇帝又运了那样€€多画符用的朱砂进听獬阁......莫非,他是想€€对地脉下手?”
闻坎当空一挥袖,整个大胤地脉的灵力走势图跃然眼前€€€€天魁星一手探灵的好本€€事,可不是只€€能用在人的身上。
“主君且看,空缺部分是中原十六州原本€€的地脉走向,七山二水八道河,聚散有€€度。可如€€今,”闻坎声线倏地一沉,“全都变了。”
君如€€珩顺其所指,重新看向那张悬浮在半空的地脉图:一道道深红细线,寓示着业已被篡改的中原地势,从星罗棋布到€€如€€蛛网般纷纷胶着于一点。
“这是、”君如€€珩睇视着地图上那无比眼熟的形状,心脏在腔子里有€€一秒钟的停顿。
“九阴枢,”褚尧走到€€与他并肩的位置,微微仰颈,“龙脉。”
第80章
穷尽十六州的地力来反哺龙脉, 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比起数年前€€的水淹八州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饶是€€素来好颜色的闻坎,此刻神情亦是€€难看至极, “万岁爷€€€€”
话到一半却又改口,“想不到, 人皇对于长生的执念竟然到了这份上!造孽啊......”
君如珩未语, 移目到褚尧脸上€€€€琉璃清光拢住他的半边侧颜, 轮廓勾得干净且漂亮, 灯辉在他眼睫之间点点闪烁,犹如碎金般, 让他看起来十分的明朗磊落。
君如珩有一瞬息的恍神。
曾几€€何时, 这张惊艳的皮囊下蹲踞着一只阴郁的兽, 君如珩真真切切窥见过它的存在, 而今却浑然消失不见。
烛花微爆,哔啵声把一番驰思拽回现实,君如珩问:“看起来, 殿下似乎已经有了对策?”
褚尧回望以温然的笑眼,上挑三€€分的弧度, 让君如珩不禁回想起他们初见时的情形。
“诚如天魁星所言,以地气反哺龙脉, 须得有神獬从旁助力。倘若时机合适的话,不知主君有多€€大把握能收服这一地灵, 使父皇的计划彻底落空?”
他稀松平常的口吻使君如珩不觉一怔:“什€€么时机?”
褚尧道:“下月初便是€€太庙祭祖的大日子, 父皇若有谋算, 挑这个时候动手最合适不过。只要孤奉旨出€€现在祭礼上, 想来大半个金陵城的兵力都会被吸引而来。听€€獬阁值守空虚,刚好能为主君争得回旋的余地。”
君如珩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要在这当口, 回京?”
闻坎极力反对:“人皇借追剿蜂云谷余孽为名,把殿下推向风口浪尖,所图无非在您的这一身根骨。殿下此时回京,无异于把自己变为案上鱼肉,这么做岂非正€€中€€他下怀?太冒险了!”
褚尧轻轻拢袖,润白修长的指尖隔着绸面一划而过,忽地叹声。
“孤倒是€€庆幸,活到现在,六亲断绝,声名俱毁,却还有副根骨可堪一用,也算老天不全€€然薄待于我。”
如此喟叹,一时教房中€€寂得吓人。
君如珩默然有顷,抬眼问:“要是€€本君,没有把握呢?”
褚尧拇指慢慢摩挲着腰间骨哨,一字一顿地道:“若得以身为君脚下阶石,纵死而无获,亦死而无憾。”
梅子黄时,雨水尤多€€,闻坎等人退出€€去后不久,又开始下雨了。
这一场阵势决计不算小,飘风急雨顺着半掩的窗户涌进书€€房。对窗而坐,君如珩能清楚听€€到铁马与檐溜被雨水砸得哗哗作响的声音。
他起身想要把窗户阖上,可碍于褚尧定定地站在窗台前€€,一袭月白素袍被雨气浸得半湿。君如珩要去够搭扣,就无论如何绕不开夹在中€€间的这个人,更没法不触碰到他被风雨扑打到近乎僵冷的躯体。
臂内侧贴着湿漉漉的带€€带紧了窗户,却没有立刻收回,而是€€保持这个姿势绕到褚尧腰前€€,指尖虚虚地搭在窗沿上。
余光轻抛,就见对方额发上亦挂满了雨珠,君如珩忍不住问:“你€€不冷吗?”
褚尧稍一侧脸,那股子熟悉的药香就直往鼻子里€€钻,吸饱水汽后的存在感变得愈发强烈,方寸间竟然捎带了些许侵略意味,让君如珩避无可避,被迫深陷其中€€,不由得乱了一寸心神。
他叹口气。
看来自己果然不是€€做君子的材料。
“冷。”褚尧答完,迅速撇开目光,君如珩留意到他将那枚骨哨越攥越紧,几€€乎要深深地嵌进肉里€€。
“孤在想,娑婆洞里€€是€€不是€€也这样冷?”
君如珩指尖轻颤了下,掌沿悄然滑向外侧:“娑婆世界,三€€恶五趣杂会之所,寒极、深极、幽极。”
褚尧垂着眸问:“那七颗断魂钉匝进灵府的滋味,是€€否同样难熬?”
君如珩闻言有些意外,探究的眼神在对方面上逡巡好久,方道。
“痛彻心扉。”
话音才落,他明显感到抵在胸膛前€€的人浑身僵硬了一下。
君如珩想说什€€么,只听€€褚尧低低又道:“也就是€€说,主君哪怕忍受锥心之痛,都要抹杀掉那段在人间的记忆吗?”
君如珩没有回答,但沉默明示了一切。
褚尧艰难扯动唇角,牵出€€一抹无比苦涩的笑容。未关严的窗缝向内灌着风,呼呼哨响仿佛是€€对他最尖锐的嘲讽。
“那后来,”他的声音与眼神一起沉下去,“怎么又想起了呢?”
疾风骤雨把门户拍打得砰然动摇,巨大的声响将末一句直接碾碎。就在褚尧以为灵主的沉默会无休止地延续下去时,耳畔突然响起君如珩的声音。
不大不小,也不怎么铿锵,却能让人听€€出€€他的笃定:“因为,我想救一人。无论百转或千回,我都想替他拂干净那一身白衣。”
哗!
窗扇洞开,冷风夹雨终于冲破了那一道岌岌可危的防线。惊雷响起的瞬间,褚尧恍惚觉得自己灵魂已出€€窍,被狂风、被急雨肆意搓揉、撕扯后,却终是€€拼凑出€€一个骨血温热的全€€新的褚知白。
君如珩见东宫怔愣着,刚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冷不丁被他勾住后腰,反压在了窗台上。
这个姿势君如珩使不上力,褚知白吻他,带着点攻城掠夺地的意思在里€€头。
他被人唇齿纠缠,一时间喘不上气,腰更是€€快被压折了。君如珩恼得不行€€,当胸一掌就要把人拍开,才沾了点边,褚尧喉间顿时逸出€€吃痛的低吟。
君如珩这才想起,太子殿下前€€些时候在角木窟受的伤,这会怕还没好全€€。
“主君轻些,”褚尧把唇凑到君如珩耳侧,含着热气浅浅厮磨,“殊儿与你€€的手下还在外面。”
仿佛是€€为了证实他说的话,屏风那一侧适时响起了小虞殊咕哝不清的梦呓。丛虎倒还醒着,听€€见动静身影一晃,君如珩连忙出€€声喝止。
“看好世子,别瞎打听€€!”
丛虎动动两撇须,顺从地就地盘卧,顺道把害怕打雷缩成一团的小虞殊扒进怀里€€,没过多€€久便鼾声继起。
君如珩瞧着那双含情目中€€猫着的坏,明白自己又被摆了一道。
他眉轻挑,本已打算往回收的手隔着布料用力按下去€€€€灵主这回可是€€一点情面没留。
一壁微笑着作着口型:“你€€、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