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拨云(五)
“此前我们询问洪府四公子的时候曾得知, 他似乎觉得梁夫人与洪老爷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柳潇然的语气平静而淡然,全然不似在问另外一位当事人,更像是在复述一个事实,“你可知此事?”
吴清垂着手站在一旁, 眼观鼻鼻观心, 心里默默感慨。
这位柳少卿问话可真是半点都不留情面, 上来就这么当头问一句。
听了这话的洪思齐的面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他如同死水一般晦暗的脸上突然浮现出几分沉痛和厌恶来,这两种感情色彩平分秋色,以至于他的表情都有些扭曲。
“柳大人,草民不知。”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话语间却已经染上了难以忽视的恨意。
柳潇然心中了然,便不言不语地看着洪思齐的眼睛,对方的眸色中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感情,深得望不见底。
他随即轻轻点点头, 转向了黎之山:“那么黎公子呢, 你可知道此事?”
黎之山被问的猛得一哆嗦, 眼神也不可控地飘向了一旁的洪思齐, 他极力遏制住声音的颤抖说道:“禀大人,草民不知。”
听到黎之山的否认,洪思齐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狠厉,与他前几日的模样全然不同,配上他通红的眼眸,竟有种修罗的感觉。
吴清在一旁细细地打量着这边奇怪的氛围,又觉得柳潇然实在是高明, 这明显就是打蛇打到了七寸, 正中对方要害了。
柳潇然本来确实不过试探, 他们虽有怀疑这两人的趋向,终究还是没有实打实的证据支撑,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洪思齐听到时的反应竟然如此之大,倒让他不得不在意了。
“那你们可知,梁夫人和洪老爷都并非自尽,而是被人谋害后伪装成自尽的模样掩人耳目?”
这下黎之山可有些绷不住了,他下意识地看向了洪思齐,并挪开了两步,神色是掩盖不住的慌张。
发现身旁之人动静的洪思齐冷笑一声,这次连称谓都省了:“不知。”
这语气可谓不善,听得吴清眉心一跳,看向了柳潇然。
他从前也和这位洪府二当家打过交道,虽然谈不上深交,却也知道他是个温和好说话的性格,怎么着也不该是如今眼神阴郁,语气冰冷的模样。
但柳潇然的神色全然没有变化,似乎并没有为洪思齐的态度而感到任何不适。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梁夫人的死因不明,你是她的夫君,竟然一点都不在乎么?”
洪思齐闻言微微一愣,反应片刻后依旧是冷冷地回答道:“大人说夫人是被人害死的,可有什么证据?县衙已经将夫人遗体交回,难道不是表明夫人死因明确?小人不过是相信吴县令的判断罢了,何来不在乎一说?”
这话说得巧妙,吴清莫名又被扣了个帽子,刚想出声辩驳一番,就瞥见柳潇然看了自己一眼。
他乖乖地闭上了嘴,这位大理寺少卿现下不想让他开口。
“你很相信吴县令?”
“吴县令乃是一城父母官,草民不相信他,又还能相信谁。”洪思齐又是一声冷笑,“听闻柳大人乃是京城来的大官,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连吴县令在柳大人面前都如此恭敬,那想必柳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大胆!”吴清这下憋不住了,这人要找死也就算了,可别拉着自己下水,“你敢这么对柳大人说话!”
柳潇然明白对方是想以激将法来换得更多楠€€的情报,忖度片刻后便顺水推舟道:“证据自然在梁夫人和洪老爷的尸身上,否则本官也不会下此定论。因着下手谋害之人可能就在府上,我们不欲打草惊蛇,这才将尸身送回,如今€€€€”他直直地盯着洪思齐继续说道,“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
洪思齐的神色有一瞬的松动,但随即便被他收了回去,倒是黎之山相较之下显得有些慌张,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可是这凶手已有眉目?”
“是。”
而应下之后,柳潇然便站起身,转过头吩咐了吴清道:“问清楚那几日他们都在做什么,然后便放他们回去罢。”
黎之山本想问出口的下半句话,便也只能卡在了喉口。
这下吴清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本以为柳潇然将两人提到县衙里来,多半是已经认定了这两人就是凶手,却不想不过说了这会子话,柳潇然竟然就停了,还让自己把两人放回去。
这位柳大人又在搞什么名堂?
另一边,查完卧房的苏慕刚走出房门,当他取下房门内里的门闩时,脑海里却突然划过了一个念头,随即便拉着陆灵珏往另一个方向走。
“诶诶诶,怎么了怎么了?”陆灵珏被拉得一个趔趄,“你这是突然想到什么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凶手真的是洪二爷的话,那么我大概能猜到为什么洪老爷死前,屋子会被认为是密室了。”
“啊?怎么做到的?”陆灵珏茫然地问。
“还记得吗,丁紫萍也好,下人们也好,他们都说,一开始房门紧锁打不开,是洪思齐强行撞开的。”苏慕飞快地说道,“想要让一个房间成为密室,只要让别人觉得,这是一个密室就好了。”
陆灵珏被后面这句话绕得头晕,依旧不解:“什么叫做让别人觉得这是一个密室就好了,这东西怎么能让别人觉得呢?”
“很简单,只要第一个去开门的人说这个门是关着的就好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书房门口,推门后,苏慕绕到门口,果不其然地在门上看见了已经断成两截的门栓。
“门栓断了,那岂不是说明真的是被人撞开的?”陆灵珏狐疑道,“不过倒是看不出来,那瘦瘦高高的洪二老爷有这种本事。”
苏慕笑了笑,把两截门栓放在一起,问道:“你觉得真的没问题吗?”
陆灵珏一头雾水,苏慕也不打哑谜,在他的耳边轻轻解释了一遍,等到听完,他便颇有些恍然大悟。
“这未免也太过大胆了,若是这中间有任何人经过这里,岂不是很快就会被发现?”
苏慕点了点书房正对面的一排屋子,那里分布着许多人的卧房。
“我之前就发现,洪思齐的卧房就在书房的正对面,只要这人一晚上都注意着门前的动静,那么想要做到无人发觉,倒也是不难的。”
“更何况丁夫人为了掩盖洪念安的罪证,几乎是一大早就起来了,那会连很多下人都是刚刚起身,更别提会有人提前来开这边的房门了。”
听完这一席话,陆灵珏觉得自己有些脊背发凉,这般缜密的计划,居然是用在了本该最亲的家人身上,实在令人有些唏嘘。
等到两人想要打道回府时,已经是日落时分,刚出门就看到了回来的洪思齐和黎之山,前者似乎并不是很想搭理别人,微微拱了拱手便走了,黎之山则是等洪思齐走出去之后,突然回身拦住了苏慕和陆灵珏。
“黎公子有什么事吗?”陆灵珏着急回去用饭,便只好由苏慕开口问了。
“敢问……敢问这位……”
“苏,苏慕。”苏慕很善解人意地回答道。
“啊是苏大人,敢问梁夫人和这洪老爷的案子,可是有什么……”
问案情进度来了,苏慕果断地把陆灵珏提溜了过来:“黎公子误会了,我不过是帮着这位陆大人做事,算不得什么大人,至于案情究竟如何,还是得……”
陆灵珏饿得都快冒金星了,甩了甩手就摆出了官腔:“尚未定论,不要随便打听!”
黎之山被唬得一愣,苏慕便趁机拉着陆灵珏出了门,一面还不忘回头道:“抱歉了黎公子,陆大人都这么说了,您便还是不要问了。您关心个中长短,等到水落石出那一日,我们必然会告知的。”
眼看着两人就要走出门了,黎之山也只能豁出去了。
他压低声音道:“二位大人留步!”
再度被阻挠了吃饭脚步的陆灵珏有些恼火,刚想回去再怼一句,却被苏慕用眼神安抚了下来。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苏慕小声地附在陆灵珏的耳边说道,“省的我们再查其中缘由了,也不亏。”
话音刚落,黎之山就走到了两人的面前。
他拱了拱手,连额头上都冒出了些许的冷汗。
“二位大人,草民有话要说,只是€€€€还请二位大人救我性命。”
这话说得重了,苏慕也皱起了眉:“黎公子何出此言,何人要害你性命?”
黎之山不答反问:“敢问大人,你们所认为的凶手,是否正是那洪家二老爷洪思齐?”
陆灵珏和苏慕对视一眼,都能感受到对方的些许迟疑,因此便都没有答话,黎之山见两人如此反应,自然是知道他们还不信任自己。
他继续说道:“若是让我觉得谁还有心要杀了他们,那便只有他了。”
“这话可不是能乱说的,黎公子可要慎言。”
“是,我知道。”黎之山抬起头来,眼中皆是惊惧之色,“那日梁夫人落水,我本没有疑心的,但在回来途中我得知洪老爷的死讯,才觉得颇有蹊跷,觉得这怎能如此巧合。今日柳大人提我们问话,告知这两起案子皆有幕后黑手,这便坐实了我原本心中所想。”
“既然你有话要说,为何刚刚不直接与柳大人说,而要此刻拦下我们?”
黎之山瑟缩了一下,随即解释道:“刚刚在县衙内,思齐就在我的旁边,我哪有开口的机会。我本打算回来之后修书一封送往县衙,却没想在这里遇到了两位大人,这才决定将所知全盘告知,只求两位大人救我性命。”
“若真是思齐,那想必他下一个想要除掉的,便是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房间里到底找到了什么会在后面收尾的时候提到的!这个副本基本上已经接近尾声啦,关于伏笔和动机下一章就会开始交代了!
第28章 拨云(六)
“黎公子是打算就站在这里与我们说?”陆灵珏此时也顾不上自己的饭了, “不如与我们一同回趟县衙?”
“这……”黎之山不自在起来,如今他对洪思齐的诸多猜疑都不过是他一人的想法,此时在外拦下两人告知还算是提供些方向和线索,若是真回了县衙, 日后查出真凶并非洪思齐, 那自己反倒是会被处以诬告罪, 颇有些得不偿失。
陆灵珏也算是处理惯了这种事情, 自然明白眼前之人不过是习惯了行商时权衡利弊的想法,也懒得迁就他,当即摆了摆手道:“既然黎公子尚有顾虑,那便罢了。”
说完转身就想走, 这下黎之山被逼得没什么其他法子,只好应了下来。
如此,便是三人又回了县衙。
而几人刚推开门,就看到柳潇然似乎已经是等待多时的样子, 正端坐在位置上喝着茶, 而吴清则是束手束脚地坐在一旁, 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是陆大人回来了!”看见可谓是救星的几人, 吴清有些喜出望外,这位柳大人已经在这里闷声不响地坐了一个时辰了,每每他想开口问点什么,都会被柳潇然生人勿近的气场给堵回去,他走也不是,问也不是,只能在这里干坐了半个时辰。这会他站起身, 觉得自己半边的身子都麻了。
“黎公子?你怎么又回来了?”刚如逢大赦的吴清一转眼就看见了跟在陆灵珏和苏慕身后颇有些畏畏缩缩的黎之山, 觉得颇为奇怪, “本官不是放你离开了吗?”
而此时,柳潇然将面前的账簿翻开,摊在了桌面上后开口道:“如何?现在肯说了?”
黎之山弓着身上前几步,看清了账簿的内容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陆灵珏好奇地跟了上去,苏慕也上前几步,两人看着账簿都是不解。
“柳少卿难道早就知道他会回来?”苏慕倒是知道那几页上的内容,都是前一日柳潇然指给自己看的有问题的款项,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与黎之山有什么关系。
“账簿上都记了提供粮米的店家,我今日派人去问过,都说这些交易虽然经由他们之手,实则交易还有上家,要想查清后面的人,不难。”柳潇然的语气平常得仿佛只是在问候天气,丝毫没觉得这件事有多困难,“你和洪承羽一起,挪走了洪思齐本该分得的家产,对吗?”
“大人!你是什么时候查了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陆灵珏拿起了账簿,看见上面的数字后才明白柳潇然的话所指的是什么。
“也是今晨才确认是他。”
苏慕更是觉得诧异,他虽然知道柳潇然已经发现了账簿的问题,可却全然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已经调查完了这些,又是怎么顺藤摸瓜找到黎之山的,刚想张口问,却又想到如今还有其他人在这里,便也先按下不提。
“是……是我和洪老爷商量,将家产都先转移出去。”黎之山这会也不能不认,“本来洪老太爷过世之后,洪府就该分家产了,只是洪老爷以四公子尚且年幼未及弱冠和三小姐尚未出嫁为由,扣下了所有的家产,说是等到几人皆安定下来后再分不迟。”
“我是两年前才和思齐有了生意上的往来,本来倒也没动什么心思,直到去年年底,我随溪知一同回了趟家,思齐不胜酒力很早便去休息了,这时洪老爷突然拉着我说,想不想一起做点生意。”
“我本来也不做他想,只以为是普通生意,直到后来他告诉我计划全部,我才知道是这个目的,我本来……本来也是不想答应的……”
苏慕默默地在心里给他补上了后一句话:“但是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后来开始干这件事后,多得钱我和洪老爷五五分,尝到了甜头后我便更不欲放手,不知不觉间,洪家的家底便有半数都到了我这里。”
“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多钱,那洪承羽怎么还在外欠下了这么多债?”柳潇然皱了皱眉,他翻过账簿,除了这些不正常的银钱支出外,倒也未见得有什么大笔支出。
“这……这是因为……”黎之山顿了顿,似乎很是犹豫,但最后还是坦白道,“我们本想用这笔钱做一场大买卖,听闻鹿苑毛尖因为产地独特而极为珍贵,市价颇高,所以我们便投入了所有的这些钱购置后欲运往商贾云集的京城高价卖出,却不想走水路时遇上了风暴,这一船的茶叶都血本无归。我尚且可用行商所得利润补贴家用,而洪老爷……”
“怪不得,这钱来的不光彩,所以这笔买卖也未曾写进账簿里。”陆灵珏恍然大悟,“家产固然是重要不错,但这居然能让洪思齐对你们都下死手,不至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