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窃窃私语的官员也立刻察觉出了不对劲,登时都闭上了嘴,慕容炀也立刻跪了下来,这事虽然算不上是他的问题,但毕竟是自己的手底下的将士,还是需要聊表一下对此的震惊的。
“皇上,这战甲……臣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当都是€€€€”他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面上却依旧挂着不可置信的模样,远远地看向了张瑜。
人群很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来,张瑜此时已经慌得六神无主,下意识地便朝魏留魏太傅那里张望,后者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他便已经晓得,自己这回怕是真的要躲不过去了。
等他颤颤巍巍地跪在季骁面前时,季骁却依旧一派平静:“这是柳家的那孩子吧,身手依旧如此不凡,若非当时他去意已决,朕也是绝不愿意应下他的辞呈的,今日他必是特意安排了这一出戏,便等他亲自来说罢。”
此话一出,饶是张瑜已经心乱如麻,也只能跪在原地并不吭声。
此事本就做得错漏百出,只是认定了不敢有人轻易揭发此事而得以度日,却没想得胜归来的慕容炀还未检举,这大理寺居然查到了他的头上。
怪矣。
军备之事事关军队,这柳潇然如何得知?
但眼下他也没什么心情来思考这件事,虽是在寒冬腊月,但张瑜的额头早已布满了细汗,风一吹便是一个哆嗦。
战甲的拖累使得慕容府的将士很快就败下阵来,而苏慕此时也提起了一颗心。
既然季骁如此发问,那便是要柳潇然直说为何查到此事的了,按照柳潇然的性子必然又是要把自己摘出去,好保自己平安,但如此便是成了一个活生生的靶子,刚刚他便察觉到了魏太傅的眼神不善,更似乎是隐隐有恼怒之意,倘若真的交起手来,大理寺少卿虽然已经算得上是百姓眼中的大官,在太傅面前还是过于弱小了。
绝不能只有他一人。
柳潇然解决了战局,将剑丢回给了一旁的金€€后,便缓步朝这里走来。
而就在他也行了礼之后正打算开口,一旁的苏慕突然上前一步,先一步开了口。
“皇上,关于此事,臣有话要说。”
柳潇然微微一愣,季骁也随之一愣,他本以为此事是柳潇然一人所为,却没想这苏慕也参与了其中,看着这位与苏仪实在相似的小辈,他允了开口说话的机会。
“臣曾在途中偶遇一位故人,他告知了一件七年前的案子,而臣的父亲也曾追查过此案,只是后来不幸于战中身死,因此未能查清真相,也是因此,臣才将此事托付于柳少卿一同查探,今日这一出,也是为了让皇上您看清,我朝在边疆洒热血的将士们,身上穿的都是此等战甲。慕容将军神勇不假,突厥战败也不假,可是皇上,突厥一战慕容府军死伤惨重,若是问题出在这战甲之上,那边关那群尸骨未寒的将士们,又如何瞑目?”
“还望皇上将此事查清,还将士们一个公道。”
这先发制人使得柳潇然瞬间便从计划者变成了受人之托的人,但苏慕既然已经如此说,要是贸然反驳只会酿成欺君之罪,柳潇然虽然心下着急,但也只能低头不语。
季骁面色更冷了些,开口问道:“你说的那七年前的案子是什么?”
苏慕一愣,贺朗虽然是被人陷害才遭此横祸,但毕竟是眼前这位皇帝亲笔写的判书,这要是当面说出来了,是不是算得上是在打对方的脸?
可皇帝都问了,也不得不说了。
苏慕垂目,心一横,回答道:“乃是七年前贺朗将军战败一事。”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果然都窃窃私语起来,注意力瞬间也都哦不在那慕容府军上了,更有甚者直接出声问道:“可是贺朗十万不敌倭贼三万之事?”
苏慕朗声应道:“正是。”
季骁的脸色变得更为严肃,此事虽然尘封已久,但如今被人提起之时,倒确实颇有几分怪异的所在,消息传回之时,他为此事恼怒不已,而更有人参奏贺朗通敌,使得他一怒之下下令斩杀了贺朗,而那些通敌的证据,也不过是几封字迹潦草的信件,这若是放在平日里,他定不会如此轻信,只是因为战败一事让他心中恼火,差距悬殊却败得如此难看,又实在难以让人不多想,这才轻易地便信了。
如今亲眼看到了这如同纸糊一般的战甲,当年之事,就不得不重新审视一番了。
“好,朕今天就要好好听安定侯把这来龙去脉都解释清楚了。”季骁手一挥,“先回行宫。”
张瑜此时吓得腿都软了,七年前贺朗的案子他何曾忘记过,但想着当年贺朗一家早已死得干净,应当不会再有人调查这件事,这才安生了这许多年,这苏慕的故人究竟是谁?
“皇上,皇上这不关臣的事啊,臣是清白的啊皇上!”
此时的张瑜早已顾不得什么形象,在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头,连声音都颤抖不已。
“张爱卿何出此言,若是清白,朕何曾冤枉过人?”季骁淡淡地瞥了一眼张瑜,还未开口,周边便有懂眼色地宦官将张瑜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走罢。”
一声令下,再无转圜余地。
行宫之内,季骁将闲杂人等都屏退了,只留下了慕容炀和张瑜两人,一道和自己听苏慕和柳潇然的叙述。
“说吧,这其中究竟如何?”
季骁坐在龙椅之上,虽然并未疾言厉色,却威压毕露。
苏慕略去了墨书和蒋玉的部分,将他们到达京城之后所查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而在听到他们在工坊所见所闻之后,张瑜便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但他还没开始喊冤,慕容炀便先一步截住了他的话头。
“皇上,此事非同小可,若是我军之中当真出现了此类问题,那战死沙场的将士着实是不能瞑目,但张大人执掌军器监已经多年,属德高望重之人,此事还需查清楚才行,不可因为小人之过而错罚了张大人才是。”他虽然面露悲痛之色,但说话确依旧恳切。
但这番话落在张瑜的耳中却无疑依旧是晴天霹雳,他如何经得起查,若是能够就此判了他的罪,兴许还能将一些事掩盖过去,可若是要查清楚,那便是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但季骁已经作出了决断,他看向了柳潇然和苏慕:“既然此事是你发觉,又已经查了如此之多,那朕便赐你能够随意进出军器监之令,朝中之人皆不得阻拦。言轩,你乃是大理寺之人,此等要案移交大理寺也无不妥,你们便继续查吧。”
“你们势必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他转过身,瞥了眼跪在地上抖成了筛糠的张瑜:“张爱卿,在事情查明之前,你便先留在府中不得外出,若有违者,斩。”
听到最后一个字的张瑜顿时又卸了力气,跪坐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殿门外的魏留绷着脸匆匆离开了。
他从来不吝啬牺牲一些棋子,而在这样的关头,更不可能留下此等祸患。
还需将东西都弄干净些。
第114章 坦白
陆灵珏这会仗着冬狩怎么着也得持续好几天, 正窝在房间里,琳琅满目地堆了好多的吃食在桌子上,这冬狩不仅柳潇然要去,大理寺内叫得上名字的那些大人们走了一波, 这不就给了他为非作歹的机会。
柳潇然行色匆匆回来的时候, 看到的便是这人翘着腿, 搁在桌板上, 抓着一把无花果干,正有滋有味地翻着手上的话本子。
……
他觉得自己如今的忍耐力比起先前已经好了许多,没有把陆灵珏拎起来丢出去已经是个绝佳的例子。
“陆辰初,很自在?”
“那不是大€€€€”陆灵珏抬起眼看了眼门口的人, 恍惚间以为是自己还没睡醒,“大人?”
“嗯?”
语义不明的问句让陆灵珏警铃大作,飞快地从自己的位置上弹了起来:“大人!”
“你怎么回来了!”
柳潇然扫了眼遍地残局,甚至懒得说他, 只留下了一句:“收拾干净, 来我这里。”
然后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留下了一个被冷风吹得很是凌乱的陆灵珏。
€€€€我要不要先写封遗书?
而另一边, 匆匆回到府上的苏慕着急和墨书讲清楚事情的原委,事到如今已经不得不将事情全盘告知,但等到屋里真就只剩下了他和墨书之后,又不免有些难以开口。
这毕竟算得上是横亘在墨书人生中的一道坎,怎么开口都显得有些残忍。
这是要把别人的伤口血淋淋地揭开。
过了许久之后,苏慕才缓缓地出了声,只不过这次叫的却不是墨书。
“景煦。”
墨书听到名字后愣了许久, 眼中顿时流露出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这个名字于他而言, 似乎恍若隔世。
前几日在望江时, 蒋玉的那一句“小景”把他瞬间带回了那段最不愿意回想的过往,母亲的哭喊声,丫鬟们的尖叫声,落在他脸上尚且温热的血滴,和在身后腾起的大火。
可是为什么苏慕会知道?
苏慕见墨书,现在当叫贺景煦的身子颤抖得厉害,虽然无奈,但后面的话却也是不得不说,他只能伸手拍了拍贺景煦的肩膀,如同往日里一般温和地轻轻捏了捏。
“有些事,还是需要让你知晓。此事关乎你的全家性命,也是这几日我一直所查之事,先前是怕最终没有结果,才不愿你知晓,如今€€€€算是有些眉目,你且听听?”
虽然是个问句,但苏慕也没真打算等对面的回答,捋了捋思绪之后,便将之前的事又复述了一遍,连同在冬狩之时的见闻也一并告知。
“大致便是如此,如今虽然还未尘埃落定,但我们既然已经得了皇上的允准,便可调取军器监的流水账簿,张瑜行事虽然谨慎,但也终究是无法抹平如此之多的纰漏,想来找出马脚必然是时日的差别。”
看着贺景煦久久不抬头,苏慕刚想开口问问,便又头疼地看到对面跪了下去。
“先起来,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跪的。”苏慕立刻伸手想把人扯了起来。
但这一回贺景煦却是格外坚定,仿佛是在地上生根了一般,任苏慕用尽了力气都没能把人拔起来。
更让苏慕大惊失色的是,对方似乎有要磕头的趋势。
这怎么行!
他立刻蹲下了身,威胁道:“你要是给我磕头,我势必是承受不起,到时候因为这个折了寿,你还得替我将养我娘。”
这下轮到贺景煦不知所措了,他有些惊恐地抬眼看着苏慕,显然是被这话给吓到了。
“行了,先起来。”苏慕趁热打铁,“即便是真要谢我,也等事情真正了结之后再谢不迟。”
如今的情形,是他之前从未想过的,他仍记得当时母亲将他从后门送离之时,身上早已满是血污,却依旧执着地要他发誓,之后便隐姓埋名,不必再为家中之人做些什么,只消让世上所有人都知道贺府无一生还。
“孩子,我和你父亲什么都没留下,唯有这一世洗不清的骂名,如若可以,只求你从此远离朝堂,莫再掺和此事,且……本已经受了侯爷荫蔽,便不要将祸患再加诸于他们了。”
这些是母亲与他说的最后一番话,因此在此后数度梦回之时,他都将自己拿那份想要查明真相的心压在了心底,加之苏仪战死,他便更觉得自己需要做的,只是尽自己所能,保护好侯府的唯一血脉,以报苏仪此恩。
这许多年,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做到不再去想那些悲伤的过往,却没想真当旁人再度触及这份记忆之时,如坠冰窟的感觉依然和那一日一样。
此前遇到蒋玉时如此,如今听苏慕提起之时亦是如此。
“我还要去一趟大理寺,那些账簿应当是被送到了那里,若都只交给言轩一人,怕是他今晚又不用休息了。”苏慕正色道,“如今捅了这片天,怕是如今盯着我们的人不少,你身份特殊,便暂且都留在府上,我这边你暂且不用担心,有柳少卿和辰初他们在,应当不会有什么事。”
贺景煦似乎想要反驳,但苏慕已经打定了主意,虽说这事是七年前的旧事,但也难保会被人发现,蒋玉不就认出了他么,要是被人盯上了,反咬一口安定侯府私藏当年贺朗之子,那便麻烦了。
有了诏令之后,进出大理寺不仅方便了许多,也有底气了许多,见到那位不太拿正眼瞧人的广少卿时,苏慕也能笑眯眯正大光明地无视了对方眼里的不悦。
而等到他轻车熟路地找到柳潇然的门前时,正好遇上陆灵珏风风火火地从里面出来,好在这几日他算是练出了反应速度,侧身一躲便躲开了,没被这突如其来打开的门撞上。
“喻之!你来啦,大人在里面呢,我还要去找些人问话,你进去吧。”陆灵珏看上去行色匆匆,不像是去找人的,更像是去避难的,“之后再叙啊,防止大人一会记起来了要找我算账。”
说完他便如同脚上生风一般迅速地走远了,苏慕也再度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辰初这是怎么了?”他有些好笑地拍了拍自己身上落的薄雪,把斗篷随手搭在了一旁的架子上,找了个椅子拖到了柳潇然的对面坐下了,这几日他算是已经熟悉了这种办公的模式和氛围,两人和谐地占用长桌子的一边,翻看东西和递东西都方便得很。
“无事,不过是被我抓到了在吃零嘴罢了。”柳潇然没有抬头,只是还在翻动着手上的账簿,“这些都是这几年来军器监的支出和收入,我让陆辰初找人把这些曾经为军器监供铁的商贩都先去找齐了,防止被人灭了口,如此两相照应,方能将事情原委真正还原。”
苏慕点了点头,刚坐下,就察觉到了柳潇然似乎依旧散发着一股冷意,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因为自己在季骁和百官面前揽下了所有的事情,被柳潇然定义为引火上身之后,整整一路对方都没有和自己说过一句废话,除了些必要的需要解释的话之外,其余时候都是冷冷的模样,若不是现在天上下的是大雪,苏慕都要觉得自己是不是做了个很长的梦,毕竟一开始的时候柳潇然对自己倒确实是这般冷冰冰的模样。
若是其余事,苏慕必然会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这次他却再明白不过了,不是自己便是柳潇然,把柳潇然一个人推到风暴眼的事情,他是绝不会想的,更何况,这件事本就是自家老爹先揽下来的,子承父业也没什么问题嘛?
但这般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总得缓和一下氛围,不然这屋里虽然比外头暖和许多,自己怕不是也要被这柳潇然身上散发出来的森森冷意给冻得伸不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