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四站在门后,听着潮水般的呼喊声,脸腾地煞白。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抬了抬发软的腿,一边朝里赶,一边叫道:“不好了!百姓上门闹事了!”
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惹得一些不明事理的洒扫下人跟着喊起来。衙门里闹哄哄的,看这样子,似乎百姓还没打进来,他们自己就已经乱了。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负责点卯的大人起得很早,他原本坐在差房之内,听见外头闹哄哄的,便板着脸出来呵斥道。
小四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立刻上前,道:“何大人,外头围了一大群百姓,他们拿着镰刀锄头那些东西,站在外头喊,要我们把……把……”
何大人焦急不已,这种关头竟然还结巴,不由怒道:“把什么把,百姓到底要什么!”
小四哭丧着脸:“他们要我们把害他们饿肚子的狗官交出去!”
“什么?!”何大人一惊,立刻想到昨天裴澈将他们召集到一起后,其他人说的话。此事显得有些不寻常,百姓们来的太快了,一般来说,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与官府对着干的,而现在的情况根本就还不到万不得已之时。
“是真的,现在他们在外头喊打喊杀的,要是迟迟没人去管这件事,小的怕他们会直接打上门来!”小四刚刚说完那句话后,口齿清晰多了,一股脑的便把自己的担忧吐露出来。
何大人定了定神,吩咐道:“你赶紧召集人手,到后衙挨家挨户去通知,让大人们赶紧过来。特别是知州大人!”他强调了一下,此事皆因他而起,如果他不出面的话,恐怕难以打消百姓的怒火。
“是!”小四应道,然后立刻把那些洒扫下人召集起来,让他们赶紧去后衙通知。
一位位大人步履匆匆地赶过来,有的官帽没戴好,有的官服皱巴巴的没有扯平,大家俱都是一副慌张的表情,想来是太过震惊导致的。
何大人看见他们之后,心下稍定,可是最应该出现的人,到现在还没出现。
其他大人纷纷开始打听外头的消息,有那胆小的,已经开始想借口待会躲在里头不出去,而性子急躁的,却是迫不及待想要出门劝慰百姓了,也有那皱着眉头站在一旁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当他们吵嚷着商议对策之时,一袭浅绯色官服出现在大家面前,不同于其他大人着急的模样,裴澈一脸云淡风轻,仿佛外头围着的百姓根本不值一提。
“裴大人,还请您赶紧拿一个主意吧,要是百姓的怒火真的压抑不住引起暴动,我们一衙门的人都逃不了干系!”周旭没好气地说道。
“关我们什么事?要不是他一意孤行……”有人小声嘀咕。
裴澈看了看大家,说道:“此事本官会亲自出面处理,大家担心的事不会发生的。”他的发言铿锵有力,不退缩不逃避的样子,看上去很有担当。
大家心里的急躁被抚平了大半,只要有人肯站出来承担责任,百姓大多不会动手。围着是一回事,动手又是另一回事了。
裴澈说完后,转身朝门外走去,有一些大人连忙跟上,剩下的一小部分在犹豫过后,也跟了上去。
“吱€€€€呀!”
沉重的大门被打开,还在叫嚣着的百姓见到迈出大门的那张脸后俱都一静。他们只知道是知州大人贪图钱财,不顾百姓死活,心里早把他想象成了脑满肠肥,体态臃肿,神情猥琐的小人模样。眼前这个芝兰玉树,面如冠玉,看起来一身正气之人又是谁呢?
有人忍不住感叹:果真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这般长相的人做出的事情竟会如此下作?
“众位父老乡亲,今日一早到访,可是有事相商?外头寒冷,不如你们派几个人进官府与我详谈,其他人先家去,如何?”裴澈语气十分温和,好像这些百姓是上门来拜访的,而不是手持武器来找茬的。
他肯放下身份,温言细语地和百姓说话,这让大家高涨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一点。但是他提出的建议却被拒绝了。
“我们不进去,就站在外头说!”谁知道进去后会遇到什么事情?
裴澈笑了笑:“既然众位不愿进去,我也不勉强大家。只是大家一齐开口,七嘴八舌也听不清楚,能否请一个人来说说,为何大家要一大早这般阵势跑到官府门口来?”
他的眼神扫下来,淡淡的带着些许质疑,莫名让他们觉得有压迫感。
底下的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做声。一个年轻人咬咬牙,准备开口之际,却被旁边花白头发的老人扯了一把。在这种关头,他们有要求,官府也许会同意,但站出来说话的人,势必变成官府的眼中钉肉中刺,往后的日子,还能好过吗?
老人在阻拦了年轻人后,自己开了口:“大人,您是沧州的父母官,为何却不给沧州百姓一条活路呢?”他活了这么久,已经够本了。
“老丈所言,恕我承担不起。敢问老丈,这话是何缘由。”裴澈道。
老人道:“沧州一直以来田地稀少,光靠本地产出,根本就不足以养活当地百姓。每年的吃用,都靠外面的商人买进来,大家才能活下去。您一来,就逼得商队和粮铺不再开张,我们老百姓如何能吃饱?”老人眼含热泪,沧州本就是苦穷之地,再遇到一个贪官,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裴澈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老丈可知米价多少?”
老人愣了愣,道:“糙米每斗作价二百文。精米每斗作价三百二十五文。”
梁朝一斗相当于12.5斤,这样算下来,一斤糙米就相当于十六,一斤精米则是二十六文。
“老丈可知沧州以外米价多少?”裴澈又问。
老人茫然了,他道:“老头一辈子没出过沧州,也不知道外头米价多少,不过商队里的人说了,外头地广田多,米价比我们这里要便宜些。”在他们心里,便宜些的话,一斤也要十一二文吧?
“那么,米价是否一开始就这样高呢?”
老人摇摇头:“倒也不是,我记得以前,一斗米不过七十五文,一两银子不到便可买一石。如今要二两银子,才能买到一石糙米了。”
“这正是原因所在。”裴澈问了一通,突然说道,底下的百姓十分不解,这是原因,什么原因,他贪财的原因吗?
“还请大人明示!”
“我从梁京过来,梁京地处北方,面食较多,米多从南方运来,价便高些,也不过才七文一斤,与精面的价格持平。而南边一般吃米,兼之地广田多,亩产可达三百五十斤,米价一般只四文一斤,商队从南边到这里来,距离可比梁京更近许多,为何价钱却如此高?”裴澈这几日一直在调查粮价,这事他用不着问别人,他家就有个最关注粮价的人。
江淼之前做生意时,天天都和米面打交道。他和王掌柜关系好,过去拿米拿面都是按最低卖价来的。闲暇时,王掌柜经常也会和江淼讨论讨论各地的米面价格。他经常说自己赚的就是辛苦钱,确实,和这里的商家一比,他赚的可不就是辛苦钱吗?
底下也有算数比较好的百姓,他们根据裴澈给出的数字掐着指头一算,难免惊讶地叫出声音,此地米价竟是南边的四倍!
其实百姓们不是意识不到米价高昂,只是粮铺涨价循序渐进,有如温水煮青蛙,又因为此地山货丰富,他们平时买米时以山货相抵,价钱便没这么明显了。
裴澈见大家陷入了思考,又扔下一枚重磅炸弹,他道:“米价倒也罢了,众位可知,梁京的山货,一斤作价多少?”
大家摇头。
“上品香菇一百七十六文每斤,中品一百二十八文,下品八十文。”
大家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他们就是做梦也没想过这个价钱。在他们这里,山货最不值钱,往往放烂了也卖不出去。他们不敢奢望上品的价钱,若能卖到中品或下品,也比现在仿佛白送的好一些。
他们来时,本想找知州大人讨回公道,现在,他们更想去找外头那些奸商!
第161章 丰收粮铺
眼见百姓们的怒气渐渐平息, 这背后的推手着急了。他们本来没打算出头的,可要再被这人说下去,他们就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大家不要信他,他这是在妖言惑众, 好掩饰他贪污勒索的罪行!”人群中有人叫起来。
另一边有人回应道:“是啊, 眼下他说的是真是假大家都不清楚, 可要是商队和粮铺再不开张,我们就真的要挨饿了!”
这句话说到了大伙儿的心坎里,是啊,远水解不了近渴, 就算梁京山货价格再高,南边米价再低, 他们也不可能去到这两处和他们做生意。如果没有本地的商家, 他们的东西就真的要烂在手里了。
“知州大人, 我们知道您是从大地方来的, 但我们和本地商户做生意习惯了, 还请您不要再难为他们了。”白发老人恳求道。
其他人也紧紧盯着裴澈,他们已经看出这位知州大人也许不像他人传的那样是个为非作歹之人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像他们这样有家世有地位的人, 在这里能待多久?他把这一池水搅混后, 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了,难受的还是他们这些老百姓。
裴澈道:“到底是做习惯了, 还是不得不和他们做生意?”
百姓们默然不语,裴澈见状,又说:“如果现在有价钱更低廉的粮铺,你们愿意和谁做生意?”
老人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便宜的。可是, 沧州哪来的其他粮铺呢?”沧州城里, 想开粮铺的, 都没有好结果,前两年的黄掌柜,就在开业当天回家的路上被人打断了一条腿,现在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当时他上报官府,称他被打时扯下一人面巾,发现他是大通商行的伙计。可官府却在调查之后草草结案,说他是自己摔成这样的。自此,大家也算是知道了官府的态度,再无人敢在沧州开粮铺。
“我说有就有,如果大家信得过我,午后便来这条街走一走,如果买不到粮,那各位只管再来找我就是了。”裴澈说道。
百姓们听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拿不定主意。他们今天敢来官府门口堵着,完全是凭着一口气,而且有人和他们保证,官府绝对不会拿他们问罪。这会儿要是走了,就不知道还没有下次了。
“又有一支商队进城了!他们带了粮!”
不远处的喊叫声打破了这里的沉寂,大家都有些不可置信,自从七年前山道崩塌,掩埋了很多人之后,来他们这里的商队就越来越少,这几年,都只有那一个商队过来。
这会儿没人再犹豫,纷纷挤出人群,回家拿银子背山货过来,待会好换粮。
原本藏在人群中的几个,眼见人越来越少,也只得装作激动的模样,和其他人一同离开。
看着门外的场地瞬间变得空荡荡的,裴澈笑了笑,他转过头,发现后面的官员们也是一脸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在这群人中,有几个倒和大家不一样,他们的表情古怪,也不知是震惊裴澈这么快解决此事,还是遗憾他竟然没被拖下水。
不等裴澈细看,所有人都统一了表情,上前拍马恭维,再不见之前暗藏咄咄逼人的态度。
裴澈没有理会他们变化极快的态度,他自小生活的€€€€€€€€环境就是这样的,每个人天生都好像带了几张不同的面具,根据不同的场景和时间,面对不同的人时就会摘下来,甚至于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
他想,也许这也是他之所以喜欢上阿淼的原因之一吧。阿淼是个纯粹的人,有些小聪明,有些小世故,然而在面对大是大非之时,他却能坚守底线。无论对待权贵还是普通百姓,他都是一个样子,在他身上,裴澈能感受到他是真心认为大家都是一样平等的人。
这种想法,在如今看来也许是大不敬的,但裴澈偶尔也会想,说不定阿淼的想法才是对的。
裴澈与这些人聊了几句,便以公务为由往差房的方向去了。实际上,他走到半途后便转道回后院去了。
回到院子里,裴澈发现饭桌上只有裴沐和小石头二人,他们正抓着桌上的花卷一口一口吃得喷香,偶尔低头喝一口熬得浓香的小米粥,夹点佐粥的小菜。
见到裴澈,两人乖巧地出声问好,然后又低下头吃起来。
“你们淼哥呢?”
小石头抬起头,道:“哥哥去外头了,说是要去什么粮铺。”
“他吃过了吗?”裴澈见桌上没有其他的碗,便问道。
“哥哥吃过了,他把碗放在厨房,说你回来就你洗,你没回来就我和小木头一起洗。”小石头说道。
“嗯,待会我一起洗。时间不早,你们快些吃,吃了去学堂。”裴澈说完,自己也盛了一碗粥,飞快地吃了起来。
裴澈吃完后,两个小的已经走了。他熟练地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将它们端到厨房,又打了水认真地清洗起来。
收拾好后,裴澈换了身衣裳,往外头的街道走去。这边的铺子,是江淼买的,他本打算买来年后继续做点小生意的,没想到会先派上用场。里头的一应器具,都是这些天在木匠行打的。
……
刚刚进城的那支商队,正在铺子外头卸货,每辆马车上都装着满满的粮食,将它们卸在铺子门前,没一会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周围的百姓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麻袋,眼里满是对食物的渴望。他们只等着有人一声令下,便冲进铺子里,大肆购买米粮。
江淼拿着个账本和一支细碳条站在一旁,有条不紊地组织着大家将地上卸下来的粮食搬进铺子里,铺子里放不下的则往库房搬过去。
铺子里,早已准备好了装米的方形米仓,白花花的大米倒进米仓中冒出尖来,走近一闻,米香四溢,从味道便可判断出这是今年新打上来的米。
待一切准备就绪时,江淼敲了敲挂在店铺旁的一面锣,喊道:“大家且静一静!”
围在外头的百姓安静下来,江淼满意地停下动作,说道:“大家都是过来买米的吧?那请大家听好了。带了铜板和麻袋直接买米的,请排在红桶这边。需要卖了山货再买米的,站在绿桶这边。”
人群纷纷动作起来,一眼过去便会发现,排在红桶这边的人比绿桶这边的要多上许多。其中很多人背上也都背了山货,可他们怕卖山货的速度太慢,万一耽搁就买不到了。
江淼明白他们的担忧,他也没多说什么,反正时间长了他们就明白了。
“这些粮里,有糙米和精米。糙米一升五文钱,精米一升八文钱。大家可以看看,这些升斗都是城里木匠行新打的,绝对童叟无欺,如果你回家后发现少了,大可以拿米回来退钱。”江淼说道。
这里的一升大约是1.25斤的样子,由于他们买的量大,糙米差不多是二文五一斤,他们定价五文一升,去除路上的损耗和车马人工,还是有的赚的。
大家一听,顿时激动不已。大通粮铺的米十六文一斤,一升便是二十文,这里的米价相当于那边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说,在那边买一升米,这边可以买四升!
算清楚差价后,根本无人去计较升斗的容量是否精准,他们只想早点买到米,回家下锅煮了好好吃一顿,以抚慰这几日有些凹陷的肚皮。
“我要四升米!”排在第一个的汉子说道,他付了二十文钱后,将自己带来装米的麻袋展开,等着伙计往里倒米。
伙计舀出一升斗米,拿木尺将堆尖的部分抹平了再倒进麻袋里。等到最后一升时,却没有抹平,而是直接倒了下去。
“小哥,给多了!”汉子叫起来,他身上可没钱了,这尖出来的米差不多得有一两了。
伙计笑了笑,道:“我们掌柜说,这叫无商不尖,今日是开张第一天,合该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汉子确实很高兴,拎着麻袋兴冲冲地离开了,他后面的老头也要了四升,他紧盯着伙计的手,发现最后一升也尖出些许后,咧开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