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维有些狼狈:“我不知道裴世子是怎么知道那件事的,但还请你不要再继续说了。往事已逝如尘烟,多说无益。”
裴澈看着他转瞬间似乎老了几岁的样子,心知他确实如自己所说,未曾忘却当年那段情。
他会知道这件事,也是很偶然的。
当时他从赵家的户籍名册上,查到了赵母的名字,然后又根据这个名字查到了李家。李家原本也是微末小官,李大人与富商赵家结亲,将自己的亲妹子嫁给了赵维的父亲。赵维长到七八岁时,赵老爷去世,赵母便带着赵维投靠舅家,而后便与当今的贤妃认识了。
两人青梅竹马,日日都在一处,长大了一些后,赵维便对这个表妹起了情愫。赵家豪富,虽然失了家主,但赵维自小聪明伶俐,待他成人之后接管家族生意,恐怕还能做大。赵母思索一番后,同自己的兄长提起了这件事。
李大人怜惜自己妹子孤儿寡母,又觉得赵家家大业大,便也起了结亲的念头,便与赵母定下口头婚约,待赵维长大接管生意后,再来提亲。
赵家搬出去没多久,李大人就因献策有功升了官。他这一升官,来往的人便多了起来,周围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家,渐渐的,李夫人便对当年那桩婚事不满起来。
赵家虽说豪富,可豪富在权贵面前,却算不得什么。她女儿才貌双全,虽比不得那冯家女,但嫁个大户人家也不算高攀,哪能屈就嫁给商贾,从此变成一介商人妇?
她有了这个想法后,便带着女儿到处赴宴,偶然的一次机会,李家姑娘看见了当时的忠国公世子裴世杰。无论身家地位,还是人品相貌,他都无人可比,只一眼,李家姑娘便陷进去了。
可惜的是,不等她有所动作,裴世杰便与冯安雪结成了神仙眷侣,并表示此生唯她一人。李家姑娘暗自神伤,恰逢当时有人把李大人引荐给了三皇子,为了家族前途,李家姑娘进了三皇子府为妾室。后来李大人再次升官,她也跟着变成了侧妃。
可怜赵维日日期待着能够与表妹结为鸳侣,拼命磨炼自己,等来的却是表妹已成人妇的消息。
李大人自知对不起他,便准备将自己的庶女嫁给他。赵维不同意,那庶女也暗中寻着了一门好亲,嫁给了忠国公府庶子裴世元。
赵家和李家关系渐淡,但逢年过节,赵维还是会送上几车东西,维系着甥舅之间的亲情。可前些年,他们却因为一桩生意反目,从此断绝了关系。
这些事是裴澈从赵李两家的老人口中打听出来的,因着如今三皇子已是天下之主,知道这些事的人都讳莫如深,要不是有人好酒说漏了嘴,其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自从把赵维的这条线捋清楚后,裴澈的心里就充满了猜测。这里面牵扯到的人很多,个个都很有嫌疑。
一是三皇子和贤妃,当年皇位相争,裴世杰却与四皇子交好,他们难道不会下手吗?
二是裴世元与裴二婶,他们眼馋世子之位,只要解决了裴世杰,忠国公府便唾手可得,他们不会心动吗?
三是这赵维,他看起来情深如许,帮着自己的表妹扫清障碍又有什么不对呢?
任裴澈怎么去想,也想不明白,他最终决定还是过来询问赵维,他是当年那件事中唯一能够证实在现场的人。
第198章 太冤枉了
“赵老爷, 你既已知当年之事是你做错了,那便希望你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也免得我胡乱猜测,到时候对谁都不好。”
裴澈的话, 让赵维迟迟不语, 他的眼神停留在虚空中的某处, 脸上不时浮现出别样的情绪,不知是不是在回忆当年之事。
裴澈没追问他,当年之事扑朔迷离,不是张口就能说出来的, 必须让他想清楚了才行。
果然,又过了一会, 赵维似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他叹了口气, 道:“事情还要从那年说起……”
那一年, 先帝因南方水患之事日夜勤政, 精神本已疲惫至极,某夜又遭了倒春寒, 没能及时添置衣裳, 便感染了风寒。
这本是小病,可连日的劳累随着一场风寒暴露出来, 小病就变成了大病。太医院的医官们脉案开了一张又一张,药方改了一次又一次,最终还是认为,单靠药石的作用已不足以治愈先帝, 必须让他放下朝廷大事, 好好将养身子, 才有可能把消耗的健康补回来。
放在太平年间,这个要求先帝也不是做不到,可现在南方水患迟迟未治理好,滔天洪水肆虐千里,他又怎能安下心来呢?心中的沉郁让身体的疾病更难治愈,眼见着,先帝就消瘦得不成人形了。
寻常家庭,老父病重,儿子们自然是要齐心协力攻克难关的,可放在皇家,却似一场泼天的富贵摆在众皇子面前。只要谁能讨好先帝,谁便是这大好河山的主人。
在这场孝敬比赛中,三皇子联合他的母亲把控后宫,赢得了在先帝面前日夜侍奉汤药做孝子贤孙的名额。先帝也感念这个儿子的纯孝,对三皇子的态度一天比一天亲近信赖。
就在三皇子以为自己能够顺理成章夺得天下之时,一则消息传来,南方洪水退了,及时出谋划策在前方开挖河道将洪水分流,使之不再肆虐的人,便是忠国公府的裴世杰。除此之外,他还和自己的妻子留在水患肆虐之地,替老百姓分忧解难。因着裴世杰与四皇子交好,有些事情四皇子也派人参与了,朝中之人便将功劳记在了四皇子身上,一时间朝廷风向由三转向了四。
先帝听闻此消息,不由精神大好,一副沉疴尽去的样子,似乎马上又能做起来处理政事了。本来稍稍偏向三皇子的心又移向了四皇子。三皇子恨得咬牙切齿,心中早把扰乱了一切布局的裴世杰撕碎了一百遍。
那段时间的三皇子府,用愁云惨雾来形容也毫不夸张。无论是男丁还是女眷,个个都是一副大势已去的颓丧模样。
偏偏没多久又传来裴世子夫人久隔多年再次喜获麟儿的消息,就更令大家心中郁结了。
先帝听闻此消息,于朝堂之上称赞裴世杰夫妇为朝廷做的贡献,不止对他们大加赏赐,还说冯安雪腹中的是带来福运的仙童,将来必定有所作为。
此言一出,忠国公府的地位再次往上拔了一层,天子一言,不仅许了这一代的地位权势,甚至连下一代都许了。圣上都说了他将来大有可为,谁还敢挡住他的路途呢?
由于生育在即,夫妇俩待在家里很少出门,对于外界的风风雨雨,也只当做是很快就会消散的流言。但等冯安雪生下了裴沐后,他们发现,上门来恭贺的人简直要把忠国公府的门槛都踏破了。裴世杰夫妇察觉到了不妥,他们本无站队之心,帮着疏通河道,解决水患也只是不忍黎民百姓遭殃罢了。
为了不让忠国公府陷入夺位之争的烂摊子中,裴世杰与父母商量后,决定等孩子大一些后,立刻带上裴澈和裴沐,离开京城,四处巡游,待大局已定之后,再回来。如此一来,忠国公府便可不涉其中。毕竟他们一走,府里老的已不上朝堂,年轻的庶子们又没有资格,淡出视线一段时间后,便没人会再盯着此事。
他们出事的前几天,裴世杰便与父母商量,决定趁着此次还愿之机,带着一家人出去。老太太自然是不舍的,但她也知道轻重,并没有横加阻拦。
可是不等出发,裴澈却突然感染了风寒,晕晕乎乎地躺在床上起不来。如此这般,老太太自然不愿裴澈再跟着去,只说让他们还愿归来,待裴澈身体好了,再行出发。
早点晚点倒是没关系,夫妻二人想着等他们出去了,老太太得有好长时间见不到孙子,便决定让裴澈在家多留几天时间。
听到这里,裴澈低垂下头,叹了口气。看来当年之事,祖母也并无全部告诉他。他只知道爹娘是为了还愿,却不知里面还有这一层。
“你对我家之事,了解的倒是清楚。”
赵维苦笑一声,道:“世子有所不知,当年洪水泛滥之际,我也在那里做生意。洪水过后,我帮着你父亲一起救济灾民,其中一部分粮食,便是我拿货物换来的。因此,你父母认为我心怀百姓,是义商,言谈之间难免亲近。后来,他们又得知我与你二婶娘的渊源,便将我看做是亲人一般推心置腹了。”
“只可惜,他们看错了人。”裴澈怒视着他,这个赵维,辜负了他爹娘的信任!
“是啊,他们看错了人。”赵维的表情痛苦极了,就因为当年一念之差,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遭受着来自内心的谴责。
裴澈说,他至今不娶妻生子是因为还念着当年与表妹的那段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似他这种背信弃义之人,根本就不配有子孙后代。
见他这副样子,裴澈沉默了一会,说道:“继续说下去。”
“你父母出发还愿之后,突然有一天,我的舅父遣人请我进府一叙……”
赵维与舅父关系因为当年退婚之事,已经不算太好了。但两家的交情还维系着,所以一听此事,便立刻备礼上门拜访。
到了李府后,他见到的却不是他的舅舅,而是他的表妹,三皇子侧妃李欢颜。
赵维看见表妹后十分惊喜,这是他们年少分离后的第一次见面,即使她做不了自己的妻子,也还是自己的表妹。但赵维也知道,若无大事,表妹是不可能回娘家,更不会假借她父亲的名义请自己上门。
果然,短暂的叙旧之后,李欢颜表明了自己的真实来意。她称自己已经知道赵维和裴世杰夫妇交好之事,希望他能去劝说裴世杰为三皇子效力。
赵维甚至没有思考,一口就回绝了此事。朝政之事岂是他一介商贾能够左右的?裴兄要为何人效力更不在他的管辖之中。
李欢颜闻言,眼圈立刻红了,盈盈泪水将落未落,十分惹人怜爱的样子。她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柔声恳求道:“表哥,颜儿不求你能说服裴世子,但求你去试一试,无论裴世子答应与否,我都认了的。请你念在我腹中麟儿的份上,答应我吧。”
见赵维似有触动,她又立刻说道:“三殿下已经查出你与我之间的关系,又知你与裴世子在南边做的事,便责怪我无能,说为何不早点将你引荐与他……表哥,只求求你帮帮我这一遭吧。”
赵维终究不忍,听她因为自己被夫君责怪更是有些歉疚,便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李欢颜终于绽露欢颜,梨花带雨的样子,娇美不已,让赵维心里又是一阵黯然。
“所以,你替三皇子招揽我父亲不成,便对他们痛下杀手,是不是?”裴澈眼神冷厉,储位之争,历来都伴随着流血牺牲。但他父母明明已有退出之意,仍然遭此毒手,实在太冤枉了!
第199章 再生疑虑
“我又怎敢那样做呢?”赵维苦笑一声, “裴兄夫妇为人光风霁月,只瞧上一眼都自惭形秽,哪里敢起什么坏心思?”
当日,赵维答应了李欢颜的要求后, 便立刻出发往慈济寺的方向赶去。裴世子和世子妃带着小仙童还愿之事人尽皆知, 只是大家不知道的是, 那座寺庙在哪儿。赵维却是清楚的,这是归途中偶然发现的一座小庙,当时赵维也进来看了看。不过他这个人无甚追求,自然也没有相求之事, 更不曾许诺。
他迟了一些时日出发,此时裴世杰夫妇已经到达慈济寺一段时间, 庙宇重修之事也已谈定开始动手了。慈济寺是座小庙, 位置又偏僻, 平时香客不多, 生存已经十分艰难, 更别说修补庙宇了。这一大笔钱对他们来说,着实难能可贵。
就在慈济寺快要重修好之时, 赵维到了这里。裴世杰夫妇对他的到来既高兴又觉得诧异。
“赵兄, 你不是说此后便留在梁京照顾你娘吗?怎么如今又出来了?可是生意出了什么差错?”
面对裴世杰真切的关怀,赵维心里涌出些许惭愧。但想到答应李欢颜的事, 他还是艰难地开口了。
“裴兄,我并非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来此,此番我是为你而来的。”
“为我而来?”裴世杰摇头道,“赵兄, 裴某不太清楚你的意思。”
“……如今朝廷局势不明, 我观裴兄你胸怀大志, 为何不择一明主,为他效力,他日得一个从龙之功,也好让忠国公府更上一层楼。”
裴世杰一直挂在唇边的笑意微敛,原本温润的目光审视着赵维,道:“赵兄此番,是来为哪位做说客的?裴某一向胸无大志,平日所期不过携妻儿走遍我大梁的山山水水,除此之外别无他愿。至于国公府的头衔,已然是够用了,须知高处不胜寒之理。”
这样直接的拒绝,让赵维不知如何是好,他勉强又劝道:“裴兄真的忍心自己一身本事湮没无闻?你文采风流,见识广博,无论是朝政还是民生都游刃有余,如何不思为国效力呢?”
“赵兄谬赞了,只要心怀百姓,无论是谁来,都能做的比裴某更好。再说,为国效力,为的是国,却不是为了成为兄弟倾轧的帮手。这样的内斗,于国于家,都无任何益处。当今圣上励精图治,想必内心对于储君人选早有谋划,何必操之过急,去图谋那虚无缥缈的从龙之功呢?”
“……裴兄深明大义,令赵某实在汗颜。”赵维朝裴世杰拱了拱手,“好叫裴兄知道,其实赵某一介商贾,本就无力插手朝廷大事,实在是故人相托,才厚颜前来做这劳什子的说客。如今我已明白裴兄心思,往后不会再提及此事了。”
裴世杰道:“赵兄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只不知,想要招揽裴某的是哪位?”
如今朝廷里风头正劲的是老四,和他平分秋色的则是老三,其他几位势力稍弱,但也不是没有一争之力的。
赵维举起一只手,接着屈起了两根指头。裴世杰点点头,原来是那个人。他还以为这人对他十分厌恶,不想倒是能屈能伸。
两人不再提及此事,因着是在寺庙,所以他们没有把酒言欢,只是泡了一壶清茶,摆上一桌棋局,悠闲度日。
又过了几天,寺庙已经整修完毕。一日,裴世杰夫妇突然过来向赵维道别,说家中有人来报,令他们速速回京,他们来告辞,顺便询问他要不要与他们一起回去。
赵维此番无功而返,怕回梁京后难以向表妹交代,于是便说自己喜欢这里的风景,决意再留几天。
“裴兄为何这样急,府中可有大事发生?”
裴世杰道:“无甚大事,只是我母亲好久没看见小孙儿,怕他在外头吃了苦头,便让我们早些回去。我此番回去后,略待几日,便会带着妻小一同远游,赵兄若有意,可与我等一同前去。”
赵维笑着摇头:“裴兄一家人和和美美,倒显得小弟孤家寡人了。此次我就不打扰了,待小弟日后成家,咱们两家人再一同出游。”
裴世杰也大笑出声,与他约定下日后出游之事。
第二日,裴世杰一行便收拾好行装,准备赶路回去。赵维过来送他,见天色有些阴沉,不知怎么的,突然心里一突,说道:“今天天气不好,裴兄不如改日再走。这一路几十里也没个歇脚的地方,万一下雨,岂不是连累嫂夫人和小侄儿受寒吗?”
如果只是裴世杰自己,他当然是不在意的。但提到了妻儿,他不免有些犹豫。
“世子爷,您放心吧,奴才看过了,这天就是阴一会,很快就会放晴的。”一个车夫突然开口说道。
“我还是觉得不妥,官道无人,还是等雨下了之后再赶路吧?”赵维道。
“世子爷,奴才知道另一条路,前方有条山道,往前走不过二十余里就是水波县,万一会下雨,也能很快找到躲雨的地方。夫人让人传话,说是让您即刻回去,她和大公子在家等着您呢。”车夫见裴世杰似乎被说动了,眼睛一转,赶紧劝说道。
赵维知道他,此人是裴府的车夫,平日专为裴世杰赶车,又娶了冯安雪的陪嫁丫头,算得上他二人的亲信了。
他强压下心里的不安,道:“裴兄,既然如此,那你们便趁早赶路吧。”
裴世杰一行人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后,天越发阴沉,云层越积越多,厚重得仿佛随时都会倾泻下来一样。
不多时,豆大的雨点随着一声雷鸣降落下来,哗啦哗啦的雨声遮盖了一切声音,院子里的雨水汇集成了一片汪洋,让人看见只觉心惊。
赵维有些后悔,他之前应该坚定地劝阻裴世杰,让他们推后出行的时间,至少避过这场山雨再说,也不知他们此时有没有找到落脚点?山路本就难行,沾了水就更不得了了。
这雨下了很久才停下,时近傍晚,赵维望着前方黑沉的树林,心里越发忐忑。
“……次日一早,我便带着人出发,想着看能不能追上你父母,可没想到……可没想到……”赵维双目含泪,脸上的神情十分痛苦,每每忆及当年之事,他都会责怪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坚持劝说他们。
裴澈沉默了,赵维之意,是他并未对自己的父母下手,之所以愧疚,是因为他没有成功劝说,使得他父母遭此横祸?
他总觉得不太对劲,就因为这样,赵维便愧疚的从此再不娶妻生子,还与他的舅父断绝了关系?
“赵老爷,那五百两香油钱是此事之后添置的吧?”
“是啊,我听说了此事的经过,内心痛惜不已,我本欲一路扶灵,可没想到,赶至城门口时,早有人在那等着,说我母亲在外探亲时突发恶疾,如今已不省人事,让我赶紧去见她最后一面……孝义难两全,我最终还是选择赶去外地见我母亲。此事后,我再无颜踏进忠国公府,只悄悄到他夫妇二人坟前祭奠,然后命人去慈济寺添置香油钱,每年那一日,帮他们做一场法事。待钱用尽了,我再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