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一个手抖,黑发从他指尖滑落,那般柔顺,如细细密密的黑色池藻。
叶清又是一怔,眼前掠过一幕……黑气漫天中,燕赤离坐在白骨成堆中,富有光泽的黑发,从发根开始蔓延到发梢一夜染白。脸上不再是一双黑眸,而是血瞳,迸发着令人胆寒的恨意。
骨笛凑近唇边,是一曲充满血腥杀戮的幽魂之曲。
白发红眼的他,如鬼神降世,款款行来之时,杀修如麻。每路过一名修士,那修士就会哀嚎一声,融为一丝血雾,融入鬼蜮漩涡。
这一幕令人心惊肉跳。
阅书时,叶清为之深深震撼,他仿佛听到了哀鸣。好似有人亲手挖€€了他一颗心、一块肉,所以他痛不欲生。
回忆流转,叶清眼眶微红,幡然发现,果然比起心灰意冷的白发,还是黑头发更好看!鬼使神差中,他对着燕赤离欲言又止道:“哥哥,以后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以后不要……”
不要什么?
未尽之语叶清说不出来,干脆自己吞了,他脑袋靠着枕头,闭上了眼睛。孩子睡眠质量好,只见睫毛颤动,如小扇子轻轻起伏,很快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
燕赤离却明白了。
叶清希望他不要大开杀戒、不要滥杀无辜,不要再通过自爆伤害自己……燕赤离眼里同样有浮光掠影闪现,是回忆的影子。
在厉鬼道,从没有什么清规戒律和悲天悯人,有记忆里他就在海作深渊楼里,耳边永远是兄弟姐妹的挣扎嚎叫声,鼻尖永远是糜烂的红花汁液带来的香气,混杂着无穷无尽血液的腥臭。踏过尸山血海,他一路从魔窟里往上爬,没有死在兄弟姐妹手里。
冷血狡诈、傲慢暴戾早已经刻入他的骨子里。
即使打断他的脊梁骨,怎么敲击拍打,骨髓里只能流出鬼煞之气。强悍到足以顶天立地的他也一度认为,杀戮是魔修与生俱来的天性,魔域的未来应该是杀光人类,杀光仙门修士,攻占修真界。
后来他的想法就变了。
因为叶清出现了。
当他伤痕累累地跪在诛魔台前,形销骨立,几乎魂飞魄散之际,叶清为他悉心照料后,他的想法就悄然变了。
即便当初他不愿承认。
他认定自己是魔域最放肆的人,是暗夜独行的鬼魅,就该颠沛流离度过一生,谁想做一名少年手中的傀儡。
他有一次想迷惑住少年,趁乱逃跑,少年被美色迷惑的双眸却瞬间清醒,吭哧吭哧地给他多加了一根铁链。
当时计策失败,他心脏几欲炸裂。
也许是气恼,也许是愤恨,在午夜梦回之时,用尚未完全修复,破洞般沙哑难听的嗓子,一遍遍呼唤“叶清”,呼唤的同时那厉鬼专属的蛊惑之音,谁听了都心中发毛。
叶清果然不敢再招惹他,可又放不下他,依然每日都来看他,给他投食。可即使是投食,也如民间人驯养恶犬,只敢拽一拽、摇一摇那根铁索,示意厉鬼,他来了!
来给他疗伤送饭了!
铁索叮叮当当晃动,穿入耳膜如摇铃一般清脆。燕赤离在睡梦中听到,每一次气急败坏,顶着那张凶恶的貌美如花的脸庞抬头,看到的都是少年那躲避恶犬的姿态,离他半尺远、歪着脑袋软软讨好的微笑。
令人气不打一处来。
后来燕赤离仔细想想,叶清拽住轻摇的不是一根铁链,而是他的魂魄。他早把自己所有魂魄、心神交出去了犹不自知。
叶清回了魔域,认定捆仙绳是假的,气得脸鼓鼓。
实际上,捆仙绳是真的,只要在叶清手里,就能束缚住一只大乘期的厉鬼,让喜怒无常的汪洋,化为平坦柔顺的河川。他唯一的收敛都给了叶清,叶清不想他动杀戒,那他便不动了。
毕竟这可是他妄图天道仁慈,重新开启了一场命运换来的人。
身为魔修,他本桀骜,不信宿命不信有天。直到叶清腹部中剑那一刻,他极为震撼,宁愿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他愿意倾尽一切,希望天道仁慈,将所有命运重新打乱一次,希望重来一世,少年还是那个游走在两界,快快活活、无忧无虑的小仙君。
而万幸的是,世上真的有天,成全了他一腔心愿。
想到这里,燕赤离双眸半垂,低头凝视身侧安眠的少年,近到能数清楚对方睫毛,而后仰颈轻轻一笑,无需轻嗅就能感受到。
叶清身上是鲜活的气息,属于活人的体温,同时还有一种清冽如草的香气,令他感到深深的食不知味,皮肤下淡青色血管里的液体都在加速流动。
还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眷恋。
他一万岁了。
第一次喜欢一个人。
谁也别想跟他抢,一万年太久,他只争朝夕€€€€
接下来一段时日,叶清忙着修炼,因为燕赤离告诉他,要提升境界才能延长寿命长长久久,他修炼了燕赤离传授给他的口诀,四肢百骸流动着不少灵气,一剑劈去,如劈风斩浪般击穿了山石。
叶清奋力眨着眼睛,似乎颇感震惊又不可思议。在旁人看来,那双黑珍珠般的眼瞳大睁,似浸在温润的水中,眨动的频率很快。
“我变强了?”他捏了捏自己的手,确实感觉到,自己上了一个境界,练气五层爬到练气六层的水准。
燕赤离嘴角轻轻地翘了起来,喟叹道:“清清,你确实变强了。”
叶清“哇”了一声,克制不住欢喜。每天变强一点点,他迟早也能成为强者。人就该有梦想,否则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叶清在这里无限畅想之时,他变强的消息,也迅速传遍了魔宫,楼绮年尤为震惊,他的脸色又青又紫,先红又白,有千般变化,最终化为浓浓的墨色,显示他的五味杂陈,他脸色极沉。
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变强?尤其是五灵根的叶清。
叶清:???总觉得被看低了呢!
大妖强压着怒气,眯起一双凤目,当即杀来。
叶清还在挥剑,一道冰寒至极的声音倏然响起:“你们在做什么?”这声音极冷,毫无温度。
叶清抬头一看,发现是楼绮年。大妖冷淡俯首,眸光明亮锐利,一身气势凛然,那眉间一点朱砂般鲜红,动着光芒,令叶清不禁油然生悸。
他不由自主地放下剑,“楼哥哥你怎么来了?我在练剑。”
楼绮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变强了。”眼神暗了下来,语气透了危险的气息,语气冷冽得能冻死人。
叶清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嗯”了一声:“我变强了!”语气隐有欢喜,小孩子藏不住事,握着剑似乎恨不得亮一手。
楼绮年再望向那只鬼。
燕赤离一脸淡定,泰然自若地迎上了他充满杀意的目光,开口了,“清清,天光正亮,别理会无关紧要的人,快点练剑吧。”那嗓音莫名懒倦,有几分沙哑性感。
此地一片令人死窒般的沉默。
叶清回头,想问一下,哥哥你嗓子怎么哑了。燕赤离兀自抿唇而笑,漆黑双目似鬼魅一般炫目。还没问出口,下一秒他的头发就被狂风吹得凌乱。
狂风由大乘期的孔雀掀起,楼绮年神情犹如黑云压城,朝他怒道:“你就这般禁不住吗?”
那眼神几乎能把人烧穿几个洞。叶清整个人眼睛瞪大,有点茫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吼了。
叶清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难以形容接下来发生的场景,现场气氛渐渐剑拔弩张起来。两个男人对视着,大妖冷峻,燕赤离也没有笑意,彼此之间杀意弥漫,火花四溅。空气都变得稀薄,好似就差一点引线。
几乎是一触即发,很快随着“砰”的一声,叶清一颗心瞬间跳到了嗓子眼,他错愕地发现,他两个哥哥打起来了!
叶清:“???”
他修为太低,不足以看清两个大乘期过招,他只能感受到整个魔宫摇摇欲坠好似地龙翻身,正在惊天动地的爆发。他两个哥哥脸色都很阴沉。
他害怕地扒拉着宫殿柱子,实在没懂,为什么这两人要打架,小孩子心脏弱受不得刺激,心脏都快蹦出来了。
“哥哥你们为什么打架啊!”
两个哥哥从小打到大,他说习惯也习惯,说不习惯也不习惯。
他不懂,另外两个男人懂。
楼绮年就像一个正好逮着对象花心风流的男人,纵使妒火中烧,烈焰焚心,所有愤怒都冲着旁人去的,十分蛮不讲理。
巧合的是,燕赤离也这般想。
杀了那只碍事的孔雀就是了。
不过楼绮年比燕赤离更愤怒的地方在于,叶清的态度。
叶清此刻正躲在柱子后面,姿态怯生生,仿佛害怕被战火波及。大妖族公子一向强势高傲,认为叶清一直保持这股弱弱的可爱劲就行了,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这并不好。弱弱的就代表这个少年定力差,禁不住鬼蜮莫测的迷魂计、禁不住种种诱惑。
想到这里,他僵在原地,心头蓦然涌出一种无比愤怒的念头,一团天降怒火堆积在胸口,他眉峰掠过一道戾气。
想也不想又是一记杀招。
同样是大乘期,谁怕谁啊。男人的嫉妒心一旦涌现,永远不死不休。
燕赤离眯起形状漂亮的细长眼睛,努力掩藏眼中的不屑,骨笛握在手里,放至嘴边,一旦奏响,他便能召唤那些战斗力惊人的尸鬼,亲手撕了这只孔雀,让此地血流成河。
只是笛子停至唇瓣,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手指顿了一下,转瞬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那叫一个勾魂夺魄、狡黠多端。
他没有吹笛,直接迎上了这一击,正面被击中了,胸口绽开一朵漂亮的血花。叶清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剥夺了,完完全全震惊过度。
宛若一只受惊的小兽。
他跑了出来,途中吓得摔了一跤,摔在厚厚的魔域羊绒毯上,并不是很疼。
可这点细微动静,落在两个大乘期耳里已经足够,几乎一个瞬息,大妖族公子不死不休的杀招戛然而止。
“哥哥别打了,都流血了。”
只见厉鬼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修长的手臂都溅了血,这也太凶残了!叶清心惊肉跳。
区区一点伤口,根本不影响什么,但也不妨碍燕赤离展示他精致俊脸,以及身上淡淡的淤青、鲜红的伤口。
叶清惊慌失措地跑来扶起他时,他微眯着双眸,很自然地示弱。更是咳嗽了两声,仿佛伤及心肺,凑到叶清耳边,用看似低喃、只有两人能听见,实际上所有人都能尽收耳底的嗓音道:“清清,原来同是大乘期之间,也是有天堑,我不敌他。”
我不敌他,即我不如他。
叶清更震惊了,燕赤离有多桀骜,魔域皆知。一向脾气暴戾的兄长,居然会承认自己不如人,叶清立刻心生怜惜。
安慰他,“不要伤心,孔雀哥哥毕竟比你年长了许多。”等你再年长一点了,修为肯定变强了。
叶清这番安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楼绮年那股怒火本来也歇了,一听这话,再看那厉鬼嘴角上扬,叶清看不到的角落,一口白牙勾着计谋得逞的笑容,一下又沸腾起来:好,好,好,这对奸夫小淫夫的嫌弃他年纪大了。
叶清迟钝的感觉到,气氛又变了。
他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既慌张,又迷茫,总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夹在正妻美妾斗争中,无力平息局面,只能摇摆不定、左右为难的渣男。
等等,这个比喻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叶清悚然一惊。
第99章
最后楼绮年被气走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了叶清一眼,满脸阴霾地转身走人。他变回原形,一路离开魔域。
徒留叶清一个人有些手足无措,他怎么惹哥哥生气了?
好孩子习惯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唯独燕赤离望着孔雀离开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冷嘲:他一点也不认为自己有错,鬼本是阴邪之种,他天生如此心机深沉。
要怪便怪那只鸟太高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