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早已有心理准备，可面对着病骨支离的杨旗，律恒心中依然有着汹涌的隐痛。
他闭着眼，紧紧地拥抱着闻柏舟。闻柏舟安静地与他相拥，什么话也没有说。
一小时后，律恒微微松手，他亲了亲闻柏舟的额头，低笑道：“我好了，该工作了。”
寒冰季彻底到来之前的窗口期里，地堡如同过往的每一年，热热闹闹的进行着大检。运输队承担起了地堡外部的维修检查工作，不少人绑着安全绳，在城墙与地面堡垒上上上下下。
律恒去检查了运输队的工作，闻柏舟则上楼陪伴杨旗。直到中午，两辆战车才离开地堡，再次回到了峄江边的高地上。
探照灯之下，峄江水如墨滚动。沉降弹带着明亮的尾焰，在黑云间炸开无人看见的烟火。
灰黄的大雪落入其中，只眨眼就被淹没。
这场雪断断续续的持续了很多天。直到冬日的风暴彻底来临，它依然时断时续地与冬日的暴雪一起降下。
于是今年的雪就显得格外的脏一些。地堡内负责清扫积雪的工作人员，每每工作完毕，都要在缓冲区里将自己冲个彻底。
这样脏污的雪总让人不太安心。
地堡的清洁工作又多了一道工序，每次出去清扫那些灰黄的积雪，工作人们都要随身拿几个抗辐射喷剂，一边清扫一边喷洒抗辐射菌。
这样的清洁工作，令人更加不安了起来。
地堡里隐隐有了些隐秘的传言，有说辐射程度增加的，也有说今年要出雪灾的。
可即便如此，地堡里生活着的幸存者们，也并没有多少恐慌的情绪。因为这座堡垒已经悍然庇护了他们几十年。
不管地上如何风云变幻，只要地堡不倒，他们就是安全的。
只是到底克制不住心里的好奇，人们有机会上地面层，就会走到窗边抬头看一看天。
可这一看，人却直接呆在窗边，无法动弹了。
眼前这片天，似乎……开始亮了？
黑夜里它依旧黑沉，可到了白天，天色却有了些朦胧的光亮。天上压城的黑云好像变薄了一些，所以它透出的光亮，远比以前昏黄暗沉的光更加清透。
这是什么隐秘传言都压不下的激动的星火。
寒冰季里本就有许多人无事可做。越来越多的人守在地面堡垒的窗边，他们日复一日的守望，看着日复一日的灰黄大雪。
也看着天上的天光，一点一点的变得更加明亮。
杨旗的病房从山体里的医疗层换到了地面堡垒的三层。
他的病床挨着窗，落雪的日子里，杨桐会细心地帮他清扫掉窗外的积雪。他精神好的时候，就日日看着天，看天上层云翻涌，也看雪虐风饕。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缓缓流逝。这样的流逝是任何高明的医生都无法逆转的事情。可他也知道，自己的孩子们，正在不远处为了一个共同的梦想而努力奔忙。
他不想让孩子们失望。
可……
“人力有穷时……”
杨旗缓缓看着急忙忙赶到他身边的孩子们，窗外夜色沉沉，连风雪都停了。特殊种植区的灯光早已暗淡，但他的房间灯光明亮，能让他看清每一个孩子的脸。
杨旗颤抖着伸出手，律恒连忙握紧了他的手。
“小恒，人力有穷时……不要自责，不要难过。”他缓慢地说着，又将浑浊的目光投向闻柏舟，“舟舟……”
“杨爷爷。”闻柏舟半跪在他的床边，“您再坚持坚持，春天就快要来了。”
这已经是寒冬季的尾巴，天色也已经在缓缓亮起。等到他们弄完最后的沉降弹，新的时代就要来临了。
杨旗却呵呵笑了起来：“舟舟，不要难过……我已经看见了春天，是你带来的。”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那幅鲜花环绕的地堡图上。
“我只是，先你们一步往春天去了。”杨旗凝视着他养大的孩子们，“都无需难过。我只是做完了我的工作，要去休息了。以后就是你们的挑战了。孩子，要扛起你们的责任，要好好的生活。”
他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地堡图。那灿烂的阳光好似冲破了画纸，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开开心心走进大学校园的那一天。
他在无比明亮的天光里，冲向了建筑系的新生入学登记处。
“孩子们，天亮了……”
含糊的叹息声里，所有的力道尽失，杨旗缓缓闭上了眼。
极远处的天边，却恰有一道晨光，锐利地划破黑天。
* * *
峄城今日的天气依然维持着没什么太阳的阴天。
这样的气候是人们最喜欢的时候，天光明亮，又无风无雨，是最适合出行的日子。
峄城01号地堡的新修地面建筑里，无数人步履匆匆地来来往往。
有人看见了余星野，一把抓住了他：“星野？闻校长人呢？！今天学校第一天开幕，他人跑到哪里去了？”
余星野茫然道：“他之前不是说来准备新生入学仪式了吗，办公室没人？”
“没啊！”那个老师急道，“到处都找遍了，地堡里的办公室我都去找过了，没看见人啊！”
“那他能去哪儿啊？”余星野反问道，“今天这种日子，咱们小……小闻不会乱跑的。”
他话音刚落，就见归耀走了过来。
这个贯来少话的队友疑惑地看了他好几眼，才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余星野被他搞得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归耀叹了口气：“老爷子那棵树发芽了，你不去看看吗？”
三年前杨旗去世，依照他的遗愿，他们将他的骨灰与一粒树种一起埋葬在地堡外的一块特殊种植区内。
那块小小的区域做保温设施，也没安放特殊灯组。因为杨旗要给地堡做最后的一项工作€€€€什么时候那粒种子发芽了，就意味着真正的春天就要到了。
余星野浑身巨震，他转头一言不发拔腿就跑。
而特殊种植区里，闻柏舟与律恒已经在那颗小树芽前蹲了很久。
闻柏舟总是很擅长与长辈沟通，他语调含笑地告诉杨旗：“我向家里定制的模块化地面生活区今天彻底完工了，这几年虽然天上的辐射云还没彻底消散，但天已经亮了不少。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阴天，不过我们都觉得，可以往地面转移了。先让大家适应地面的生活，做一个缓冲，慢慢地等环境彻底好了，就引导大家走出堡垒。”
“不过我觉得这个日子不会太长了。您看，您都发芽啦。”
闻柏舟说着，与律恒相视一笑：“万物开始生发，蓝天和白云必然就不远啦。”
高天之上有风卷了起来。余星野跑出地面生活区，身上的防辐射服被突起的大风打得簌簌作响。
他一路脚步不停地奔向特殊种植区，却在快要靠近时，蓦地停下了脚步。
天上的灰云不知什么时候裂了道口子，有天光轻盈跃下。
它落在那间小小的特殊种植区上，照亮了他们的未来。
第171章 此心不惑
余星野靠在圆形大厅的墙边神游, 不知道过了多久，兜里的手机突然尖锐的响了起来。
他低头摸出手机按掉闹钟, 再一抬眼, 大厅中央不知什么时候多了道破旧的大铁门。律恒站在门后，平静地招呼他：“星野。”
“恒哥。”余星野迈步走了过去。他穿过那扇破旧的铁门，熟门熟路地从没什么花草的后院里进入了小别墅的内部。
小别墅里的格局又发生了一些变化。厨房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小会议室改成了一个小书房。三间治疗室保留了一间, 但工作人员已经撤去附近。地下室依然是信息组的天下, 他们的工作人员虽然没撤离, 但也几乎不怎么上楼。
余星野去厨房的冰箱给自己拿了一罐冷饮, 才问：“我们小祖宗呢？还没回呢？”
“今晚落地。”律恒说。
闻柏舟以2099为蓝本创作的一系列反战作品又拿了奖, 上半年有个策展人联系了绿毛, 想要做一个闻柏舟作品的反战主题展, 那展览前几天开幕, 闻柏舟就飞了过去。
余星野一听就笑话他：“独守空闺三天啊。你关在这房子里都不无聊吗？”
律恒面无表情地从茶几上摸出一沓厚厚的文件交给他：“我有很多工作, 不无聊。学校下半年教学计划的安排、地堡地面生活区的建设审核都在这里。你回去盯一下。”
“这么多……你是什么工作狂啊。”余星野嘀嘀咕咕地接过文件，一边喝着冷饮, 一边看了起来。
距离峄城地面生活区建成、基础教育学校开学, 又过了两年的时间。
他们这两年的日子实属有些热闹。
地堡扩建后，许多沿线里的幸存者都要往地堡里面来。
庇护更多的人, 本来就是地堡建设的初衷。但沿线补给点里这样多的人涌过来, 也确实给他们增加了不少的麻烦。
但值得庆幸的是，地面生活区建立好之后，大量的人开始往地面迁移。空出来的地下建筑用来安置涌来的幸存者, 倒也没什么难处。两边分开管理, 也更能让其他幸存者更快适应01号地堡的规矩。
更不提上了地面后多出来的许多工作，也需要人来分担。
建设地面生活区之前, 闻柏舟曾跑过一趟峄城13号地堡。
陈蹈虽然看着天色变亮，也有了明确白天与黑夜之分。但他依然保持着十足的谨慎，拒绝了上地面生活的提议。
直到01号地堡的地面生活区彻底建立起来，他才知道闻柏舟当初提的“地面生活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站在01号地堡的生活区里狐疑地观察了闻柏舟许久，最终却压下了心里的所有疑虑，只问闻柏舟地面生活区的交易筹码。
闻柏舟没要别的东西。他知道13号地堡也拿不出比海水淡化技术更值钱的技术，不如先用地面生活区把13号地堡捆绑上车，好方便日后生态修复的计划。
却没想到交易的时候，陈蹈却交给闻柏舟一个老式电子储存器。
“我想你应该需要这个东西。”陈蹈笑着道，“这里面是一种超能碳纤维的研发资料。这个公司以前也在这个园区里。只可惜我们没有人能继续它的研究。”
闻柏舟怔楞地看着那枚电子储存器。
陈蹈笑叹道：“拿着吧。这可能是我能替杨哥做的唯一一件事。以后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你们01号地堡帮忙。”
他这话倒也不是客套。人们从地下转上地面，是一个长久又漫长的工程。这里面有太多的工作，需要相互扶持着继续下去。
摆在眼前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地面生活区建立起来之后，孩子们的基础教育问题。
只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土地，可地下与地上生活需要的技能，却截然不同。
因为他们将要面临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新世界。
齐老师为了这事焦头烂额许久，拜访了无数地堡里从战前走来的老人。可最终解决这个问题的，却是邢树。
邢树培养了一批搭载了学前教育、小学教育模块的智能教育机器人，送来了峄城01号地堡。
孩子们对尖耳朵的新老师好奇极了，恨不能当天就开课。而齐老师观察了教育机器人半个月，又挨个听了他们讲课，才终于放心将这批教育机器人投入学校，让他们配合着学校里的其他老师，一起对孩子们进行初级教育。
“要不是有机器人，我估计我们所有人都得被抓去讲课。”余星野想到这个画面，就觉得恐慌。
说道机器人，余星野就问：“芬里尔在地堡外面执勤巡逻，这次跟小祖宗出去的也是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