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卢栩是不爱去,他的学生生涯算不得一片黑暗,也不怎么愉快,回想起来,大体可以总结为,书读不懂,题不会,老师不喜欢,同学不待见。
他爸非把他塞进重点班,他根本就跟不上,上课听天书似的,除了发呆就是睡,等他想学的时候,已经努力也追不上了。即使高三最后半年他没日没夜的学,依旧还是不大行。
反正提起读书考试,卢栩依旧做噩梦。
这时代科考比他高考还难,看看院试,简直是遭罪。
卢栩实在是不能理解,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想跳这种大坑。
他心情复杂地看他的傻弟弟,“你想读书?去县学读书?”
卢舟点头,郑重地“嗯”一声。
卢栩:“为什么?”
卢舟低头不语,有些不好意思嗫嚅道:“我想当举人。”
卢栩叹气,耐心劝说,“那是你想当就当的?你知不知道举人多难考?”
卢舟不语。
卢栩循循善诱,“当举人有什么好?咱们家没权没势,你就是考上进士,不是状元榜眼探花,也就能当个小县官,还不能在老家当。你想背井离乡,扔下我们吗?”
卢舟:“我不是!”
卢栩:“就算你去哪儿,咱们家就搬去哪儿,那也许多年见不着爷爷奶奶,三叔四叔,卢文卢轩他们。”
卢舟呆住了。
他不知道还有这些。
卢栩摸摸他头,“大多数人当官,不过也是为了吃饭挣钱,这些哥哥都能赚,用不着你去闯那条独木桥。你要想读书识字,哥哥可以慢慢教你们,以后找先生教你们,考举人还是算了。”
卢舟噘嘴不语,满脸挣扎。
卢栩以为说服他了,不料卢舟自己闷想了一阵子,又来找他,依旧道:“哥哥,我想考举人。”
卢栩纳了闷儿了,他都说这么明白了,这小子怎么还是不开窍?
他放下碾到一半的辣椒,莫名其妙:“为啥?你说说为啥?”
“我要考举人,我考上举人,大哥和锐儿就不用服役了。”卢舟斩钉截铁脱口而出,好像这话已经在他心里重复过上万遍,即使是有些胆小谨慎的他,也能掷地有声地说出来。
卢栩怔住了。
他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的原因。
卢栩:“你怎么知道当了举人我和锐儿就不用服徭役了?”
卢舟:“你从前说过,君齐哥也说过。”
卢栩压根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说的?”
卢舟不答,而是道:“我不要哥哥和锐儿像爹和小辉哥一样。”
卢栩坐在小板凳上,仰头看着站在他面前满脸倔强的卢舟,是再磨不下去辣椒了。
他挥挥手,叫卢舟在他旁边坐下,揉了揉卢舟的小脑袋,“我说那些,不是说给你听的。”
卢舟仰脸看他,“君齐哥哥可以,我、我也可以。”
语气又不那么有自信了。
卢栩笑起来,“行,那你读吧。”
卢舟一呆。
卢栩道:“不过话说在前头,是因为你想读书,我才让你读的,至于考不考得上举人,咱家随缘。”
卢舟呆呆地看他。
卢栩:“我不是为了让你考举人才让你读书的,你考上状元还是连童生都考不上,对我没区别,明白吗?”
卢舟摇头,不明白。
卢栩嘿嘿笑,他这傻弟弟,老实成这样,八成也不是个做生意的料,那就读吧,反正他也供得起。
他捏捏卢舟最近白胖了点儿的小脸,“反正读书我是不行,我也很讨厌读书,既然你喜欢,那哥哥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开开心心地读,多读点,多懂点,为了有趣,为了开阔眼界读书,不要为了考举人、当官去读。要是为了当官读书,八成也成不了好官,就是考上了,还不如考不上呢。”
卢舟听得似懂非懂。
卢栩松开他,“要是有一天你真考上了,我希望你能像咱们县令大人似的,庇护一方,不要只想着我和锐儿,那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也太没出息了。多想想卢文、卢轩,你的兄弟、亲戚、乡亲,观阳、隆兴,乃至全天下,你认识或不认识的各种各样的人。既然你有志向,那就立个大志向。”
卢舟懵懵的,消化着对他而言远远超纲的问题。
卢栩摆摆手,“玩儿去吧,明天我领你去问问,怎么入学。”
卢舟走了,恍恍惚惚的。
卢栩坐在小板凳上沉思,其实他也恍恍惚惚的。
他拍拍手,跑去颜君齐家,神神秘秘跟颜君齐说,“我们家卢舟,想读书考举人!”
颜君齐眨了下眼,又不怎么意外的样子,“哦。”
卢栩不淡定了,“你知道?”
颜君齐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是有些猜测。小舟最近干活也带着书,我看他去外面收菜割草,都会在地上写字。”
卢栩惊了,他迷茫地回家,恰巧遇到腊月和文贞从杂货铺买了杏干边走边吃,手拉着手回来,卢栩叫住腊月,“你二哥想读书,你知道吗?”
腊月点头,文贞也点头。
卢栩歪头看文贞,“你也知道?”
文贞道:“小舟哥哥背诗比我快。”
腊月:“哥哥总在猪圈旁边写字。”
有理有据。
卢栩去问元蔓娘,元蔓娘也不怎么意外,“舟儿不是还教腊月和小文识字吗?”
卢栩自闭了。
合着全家就他不知道。
他沉默着走到猪圈旁,见猪圈外三步远的空地,被卢文平整出一尺宽两尺长的一片空地,和一旁踩实的地面不同,只有这里土层都翻松了,靠墙还放着一根毛笔那么长,直溜溜的树枝。
卢栩拿起来,树枝早就干透了,树皮磨损,有长时间握出来的痕迹。
家里猪和鸡都是卢舟喂的,他极少到猪圈来,所以卢舟才在这儿开了块练字基地,不让他瞧见吧?
卢栩郁闷地想,他觉得他已经很关心家人了,看来还远远不够。
卢栩和半大的猪面面相觑一会儿,拿树枝在卢舟的“书法纸”上咬牙切齿写了一行大字:“卢舟是蠢猪”!
卢舟还不知道他的秘密基地已经暴露了,跑去三婶家把卢文叫出来,俩人蹲在菜地边嘀咕。
卢舟:“大哥同意我读书了。”语气里都洋溢着喜气。
卢文替他高兴,表现得却十分不以为然,“我就说让你和大哥说吧,你非不。你想读书,又不是想赌钱,大哥能不让么?”
卢舟沉浸在喜悦里,被损了也没反驳,“我听君齐哥说书院一旬有一日休沐,等休沐,我想去山宝大哥的铺子帮他记账,赚些纸墨钱。”
卢文“嗯”一声,幽幽道,“那他肯定高兴。”
卢舟发觉卢文兴致不高,疑惑道:“你怎么了?”
卢文挠头,“烦。”
卢舟:“烦什么?”
卢文又猛挠一阵子头,把头发都挠乱了,“小夏非要去大哥铺子里干活。”
卢舟:“你不想她去?”
卢文:“不是。”
卢舟:“那你烦什么?”
卢文郁闷道:“她这样不是显得我很没用么?!说好了我替我哥照顾他们的……”
卢文渐渐没了声音。
兄弟俩沉默一会儿,齐齐叹了口气。
他们能做的和想做的,为什么总是那么遥远呢……
少年烦恼,卢栩不知。
晚上重新家庭聚会时候,小夏和寒露,终究是说服了家长。
三叔三婶,四叔四婶都没什么不乐意,反倒是卢文、卢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这俩心情不在卢栩考虑范围内,他和小夏、寒露交代了只让她们俩负责卖主食的铺子,循序渐进慢慢来,明天一起准备东西,后天再正式开工。
元蔓娘提起三奶奶听说他们要在县里开铺子,想让她小儿子和儿媳妇到铺子里干点杂活。
三奶奶小儿子叫卢俊新,卢栩认识,按辈分他还得叫小叔,人机灵,就是有些瘦弱。反正他铺子里也没什么太重的活,卢栩便点头,“行,一会儿我去问问他们。”
说好铺子的事,卢栩咳了声,“下面说个正经事,卢舟想去县学读书,谁还想去,举手。”
卢家一片寂静,正经事?县学?读书?
这和他们有关吗?
就在卢栩以为没人回应时,腊月和小满举起了手。
卢栩怔住了,望着两个妹妹天真的小脸,忽然说不出话来。
寒露道:“女孩不能读书的。”
腊月笑盈盈的表情变得疑惑,她下意识望向无所不能的哥哥,奶声奶气问:“为什么女孩不能读书,腊月也不能吗?”
卢栩喉咙堵堵的,说不出话。
寒露:“你是女孩,当然不能?”
腊月才五岁,她还没多少性别观念,更不懂什么礼教习俗,她只是觉得好玩,为什么哥哥能去她不能去?寒露说得笃定,腊月莫名觉得那话好像长了刺,她又问了一句,“腊月不能么?”
卢栩不语,腊月懂了,她不能,只是她理解不了为什么她不能,她左看看,右看看,没人解释给她听,连什么都知道的哥哥也没说给她听。
元蔓娘伸手要抱她,“小女孩要学绣花做衣服,小男孩才读书。”
腊月不高兴,她不喜欢刺绣,也不喜欢做衣服,她撇撇嘴,含着一泡眼泪,委委屈屈朝卢栩跑过去,扎进卢栩怀里,委委屈屈哭。
卢栩拍拍她后背,把她抱起来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