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凉了面不如先前好发,三婶都是大半夜起来和面的,这会儿这面醒得刚好,不炸成油条都浪费。
卢栩端着面回衙门厨房,给全衙门炸油条。
观阳的官差、文吏全出动了,组织官船和大小船只将各地的卸甲兵士送回家,观阳本地的留在县内,外乡的一多半涌到码头,一少半涌到北门外面。
河面上所有客船通通被征用,谭石头腾了条空渔船出来,送卢辉他们回家。
官船要先送远的再送近的,那些附近村子等不及的也纷纷包渔船,一时间,河面上渔船如织,到处都喜气洋洋。
卢家村在村码头洗衣服的妇人和钓鱼的最先看到船队,顿时顾不上什么衣服和鱼,端起盆朝村里大声喊着,更有激动得连衣服都顾不上了,衣服被河水冲走都没发现。
卢家出来的兵役看见已小有模样的村码头,顿时热泪盈眶。
他们走时,四野还是青葱翠绿,如今归来,山上红叶都要开始落了。
他们不再往饮马镇,纷纷要靠岸下船,心急的往岸上一扔包袱,脱了鞋就蹦下船。
村里的亲属们跑得一点儿也不比他们下船慢,一村人全都涌到码头,跑在前面的被跑在后面的挤下河,小小的码头挤满了,更多人踩着一脚泥,大半腿踩在河水里张望,找孩子、找丈夫、找爹。
青河水一路两畔,不知汇聚了多少泪水。
卢文、谭石头找个人少的空地把船停下,三叔远远看到他们,踩着河边的碎石杂草急跑过来,稳稳抓住卢辉胳膊,嘴唇抖动着却说不出话。
卢辉眼睛又湿了。
卢轩扶着卢爷爷,四叔、四婶搀着卢奶奶,元蔓娘领着几个小的都赶来接人,一家人抱头痛哭,放肆发泄。
三奶奶不止接到了她上次走的一儿两孙,还接到了已经走了五年多的长孙。
她望着已经比她高出两头的长孙,竟有些不敢认,“树业,是树业吗?”
卢树业扑通跪到地上,“奶奶,是我。”
三奶奶哇一声哭了,不用儿媳扶跑到孙子面前,又打又锤,“你再不回来奶奶要当你死在外头了!”
看到从小疼爱他的奶奶,卢树业又哭成小孩模样,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五年的惊恐悲怨全都发泄出来。
他娘颤着声问:“你爹爹呢?”
卢树业眼泪涌得更汹了,声不成调地说着,“蛮子冲过来,爹叫我快跑……”
他们头一次上战场就遭了偷袭,他才十六,他爹让他别怕,跟紧队里的叔叔伯伯,刀子砍过来,他吓傻了,他爹把他推开,让他跑,使劲儿跑,他跑得鞋底都穿透了,跳进死水坛躲到天黑,才跑回营地,他们整个队就他一个人活下来。
三奶奶呆了呆,一下子坐到泥地里,抓着地上的草哀嚎。
整个村子都在哭,号啕震天,高兴的,悲痛的,一个人无法承受的,全通过哭声发泄出来。
眼睛肿了,声音嘶哑了。
回来的总算回来了,回不来的,从走时他们已经有准备。
人渐渐散了,相携回家,休整洗沐,迎接新的生活。
三奶奶抹抹眼泪站起来,掏钱给小孙子,叫他去镇子上买肉,“要好肉,要最好的!”
小孙子鼻子眼睛都红着,睫毛沾着泪珠,一哽一哽地抽噎,她用袖子给他擦擦,“去吧,剩了钱买糖!多买点!”
小孙子应了,抓着钱和姐姐一路往镇上跑。
路上,他们遇到了亲戚,邻居,大家眼睛都是红肿的,背着太阳跑去,又迎着太阳跑回来。
天还没黑,不晌不黑,家家户户却都燃起炊烟,整个村子,都被烟火味浸熏透了,暮霭飞归鸟,旅人归故乡。
这是他们过得最悲喜交加的一个秋天。
蛮族分裂,西线决战一开始,两支蛮族部落投降,横跨北境几百里的决战打了一个多月,大胜凯旋,长达十六年的战争结束了,从立国之初就骚扰的大岐的北部蛮族被驱逐、分化,再构不成威胁,除戍边留守的,剩下几十万将士分批卸甲归乡。
狗子恢复不少,宋六也能下床走动了,卢栩的案子终于断下来。
人证物证俱在,不用他们三个多说什么,县令轻松就把案子判了。
卢栩罚五十两银子坐牢一个月。
若不是如今不再用兵,被卢栩打的官差也坚持说只被衣服蹭到了,卢栩也不是故意的,加之一大半证人都给卢栩求情,往重了判卢栩罪责都要被押去从军戍边。
宋六则有当街杀人嫌疑,罚二百两,坐牢十年,还是狗子求情,磕磕巴巴说他头上有旧伤,不然不会当场昏厥,宋六不知他旧伤多严重,更没想杀他,最后改判三年。
另外,卢栩要赔宋六十两银子,宋六要赔狗子二十两。
狗子坚持不要,被官差吓唬一通撵出去了。
卢栩和宋六则被关押进牢里,等着家里来交钱。
他们俩被一同押着往大牢走,都是熟门熟路,谁也不想搭理谁。
很快,谭石头把钱送来了,还给卢栩带了一包元蔓娘准备的冬衣,大牢冷,卢栩不让她来牢里,她隔三差五就送点衣物进来。
卢栩人缘好,虽然一天只让探监一次,卢家送来的东西无论给哪个狱卒,也都能原模原样给他送进来。
宋六就不一样了,从他进来,到天都黑透,观阳宵禁了,也没人给他送钱,就他娘托狱卒给他送了条被子进来。
卢栩好奇心起来了,什么情况?宋家真闹掰了?宋六没人管了?
他实在想八卦,但这情境问这些好像有点儿缺德,卢栩忍啊忍,没想到宋六也挺老实,一句话没说。
第二天狱卒来收滕筐草鞋发新藤条和干草了,宋六竟然也没一句牢骚,老老实实领了藤条开始编筐。
可他哪干过这个,他是独生子,娇生惯养,农具都是上次开荒现学的。
宋六算重犯,也是单间,左看右看,没人教他。
完不成可是不给饭吃的,宋六为难了。
这时候,只听另一边卢栩敲着墙喊他,“哎,你是不是不会,我教你!”
宋六:“……”
士可杀不可辱,跟谁学他都不跟卢栩学!
中午派饭了,颜君齐给卢栩拎来三餐,一份儿给卢栩现吃,还有一份儿晚上还能托狱卒帮卢栩热热。
宋六交不上滕筐,没人给他送饭,他得饿着。
晚上,他还是交不上,依旧饿着。
他饿得肚子咕咕叫,卢栩那儿菜香味儿一个劲儿往他这儿飘。
他这些天吃药把最后那点儿家底也花光了,他娘连从前的衣服都当了,这会儿在外面怎么吃饭都不知道呢,谁会给他送饭?
熬到第二天,宋六饿得头昏眼花,再闻到卢栩的饭菜香,终于是受不了,主动找卢栩低头了。
卢栩:“我教你没问题,不过等你出去,你得给狗子道歉。”
宋六嗤笑一声,“我出去?也行,等着吧。”
卢栩:“你不服?”
宋六翻过身,冲着卢栩吼:“他是你什么人,你非要可怜他,那么多人你怎么不可怜可怜别人?!你那么烂好心,怎么不给我钱?”
卢栩:“他不是我什么人,不是你让他偷学我做田螺我才认识他吗?”
宋六:“……”
有这回事么?
他仔细想想,好像真有。
宋六:“就因为这个?”
卢栩:“我教他煮田螺时候把尾巴剪一剪,他觉得我是好人,偷偷让我避着你点儿,还想帮我搭线找你别的兄弟替我向你求求情。”
宋六:“……没了?”
卢栩:“没了。”
宋六不吭声了。
卢栩正经道:“所以,你该给他道歉的,他觉得我是好人,我觉得他可怜,见他被你们打成那样,让他跟我干算了,或者我给他找个别的活儿,他说你对他有恩,不肯,我可怜他才给他点钱让他看看伤。你到底对他有什么恩?”
宋六也想知道,他对狗子有什么恩?
他印象里,狗子就是唯唯诺诺腰都不敢挺直,什么都干不好,丢他人的废物,尤其是狗子还姓宋,还敢冒充是他亲戚,要不是瘦猴得力,又一直求情,他早把狗子赶出赌坊了。
他对那废物能有什么恩?
宋六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
卢栩一摊手,“看吧,我就知道肯定没什么大事儿,他非说你对他有恩,不能背叛你。虽然你不怎么样,不过我敬他够讲义气,能让人那么死心塌地跟着你,可能你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卢栩拿了块饼扔给宋六,“吃吧。”
他们俩牢房不远,但狱卒起初怕他俩在牢里打起来,中间隔了一间,饼掉在中间的牢房,宋六蹲下使劲伸手捞才捞到。
他拍拍饼上的土,嚼着已经凉了葱花饼,闷头回想从前和狗子相处,想来想去,好像不是在揍狗子,就是在骂狗子,其他的真一点儿都想不出来。
卢栩问:“你家什么情况,怎么还不给你交赎金?”
如果交不来赎金,宋六可是还要去戍边的。
现在这局势,戍边可不是去朔州了,要到西边去,听说那边比朔州还苦寒,就宋六这模样,能不能活着走到都难说呢。
宋六饼要咽不下去了,恼羞成怒道:“要不是你,我们家会亏那么多钱,会没人赎我吗?”
卢栩莫名其妙,也恼了,“关我什么事?是我让你们倒卖粮草的?”
宋六:“要不是你和裘家混在一起,我会和裘家打起来么?”
卢栩:“你竟然有脸说!我卖我的田螺,都给你交钱了,你他妈是怎么办事的,要我所有钱还要揍我!”
宋六:“你个穷乡僻壤跑出来的乡下小子敢在我地盘€€瑟,揍的就是你!”
卢栩:“来,来,来,看谁揍谁!”
没一会儿,俩人吵骂起来了,互相扔藤条开打,狱卒听见动静跑来,把宋六牢房又往远处挪了。
得亏他们有先见之明,果然不能让这俩挨着。
第84章 挖银子
宋六等啊等,眼看要过交赎金的日子,不€€瑟了,一天问狱卒好几次,有没有告诉他娘去找他二哥三哥。
狱卒:“告诉了,我都告诉你娘好几回了。”
老太太哭哭啼啼的,想给他塞几个铜钱让他照顾宋六,他都不忍心收。
宋六心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