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两天的比赛开始前,蒋一清说什么也要拉上云澈跟自己一起看比赛,美其名曰是“怕云澈没有自己的解说看不懂”,但云澈其实非常清楚,蒋一清是担心R国站的比赛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虽然纪和玉还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但有时候,年轻就是最大的“错误”,一旦纪和玉没能拿到前往总决赛的入场券,网民的攻讦必然全部都会落到纪和玉的头上。
哪怕国家队的工作人员们,上至教练组下至同队的选手,都对纪和玉的实力有很大信心,也没办法拿项目的前途做赌。
云澈并没有拒绝蒋一清的邀约,如果没有蒋一清的邀请,他也是会看完这两天的比赛的。€€
而此时,就在蒋一清看着纪和玉接连完成了三组跳跃,激动得几乎要高喊出来的时候,云澈却是不由地眉头一皱。
察觉到云澈的反应有些古怪,蒋一清原本激动的心情也稍稍冷却下来,看向云澈道:“怎么了,阿澈,有什么不对吗?”
“我觉得,和玉的状态可能不太好。”云澈迟疑道。
虽然屏幕里的纪和玉滑行的姿态依旧轻盈,旋转的动作也依旧标准,但云澈就是从中看出了一丝不适。
常年在雪场上用目光锁定旗门的经验,将云澈对细节的抓取能力训练得异常强悍,哪怕纪和玉的身影在这片屏幕里只占据了冰场上的小小一角,云澈也在脑海里清晰地“看”见了纪和玉的特写。
少年额际大颗大颗的冷汗几乎将发顶完全打湿,渗出的汗珠顺着线条优美的下颌线一路向下,有些钻入考斯滕的领口,坠在精致脆弱的锁骨上,有些则砸在冰面,溅起若隐若现的一层冰雾。
他的脸色白得不正常,哪怕画着厚重的运动妆也仍旧泛着一丝病态的苍白,根本不像是剧烈运动后的样子。
“但我看小玉的表现好像还行诶……”蒋一清迟疑地说。
“希望是我多心了,”云澈揉了揉有些发涨的眉心,他的语气仍旧平静,但好似又夹着一丝隐秘的关怀之意,“你是专业人士,信你的。”
“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蒋一清自言自语道,也不是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云澈听,“时间就剩最后的半分钟,我看过小玉的节目编排,就剩下最后一组联合旋转了,这可是小玉的强项,只要稳住,今天的节目就差不到哪里去,说不定真能出现奇迹。”
“一定会出现奇迹的。”云澈斩钉截铁道。
商场里哪怕再怎么撕破脸皮,也总会留一线而不至难堪的地步,因此,云澈其实极少说这样没有回旋余地的话,蒋一清诧异地云澈一眼,没想到云澈对纪和玉竟然这么有信心。
“那就借你吉言了,”蒋一清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希望小玉的心态别受影响就好。”
冰面上,纪和玉的节目仍在继续,右膝的痛楚愈发剧烈,简直像有一把锥子在膝窝处不断扎着他的神经,令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弯、发颤。
虽然这场自由滑只剩下最后一组联合旋转,但右腿是他主要的滑腿,这样的状态,对这最后一组动作的影响可以说是致命的。
古琴、古筝、琵琶和胡琴共同奏出铿锵有力的乐音,这是打上了坚实而不可磨灭的华国烙印的音乐,是所有华夏儿女共同的情感联结和精神支柱,同样,也是他在冰场上不懈奋斗的动力之源。
纪和玉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去想右膝的伤势和疼痛,只去想耳边的音乐,只去想大漠上的长河落日,只去想博大精深的华夏文明,以及源远流长的华国精神。
此时此刻,他就是那轮诞生于东方的旭日,当这轮旭日出现在冰场上的时候,必将闪耀于整个世界。
这一瞬间,纪和玉的呼吸和心率,似乎都渐渐与音乐同频,试图从独属于华国的美妙乐音中找到能够支撑这他完成这支曲目、且是完美完成这支曲目的最终动力。
扑通,扑通,普通。
当纪和玉踩着音乐的节拍侧身轻盈跃起,双腿在空中迅速交叠,如轻巧的蝴蝶小跳半步,又以燕式旋转的姿态落在冰面上时,所有观看着这一幕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听见了自己紊乱的心跳声。
就连心跳,都为冰场上的少年所摄。
浮腿高高抬起,与冰面完全平齐,上身则向前压低,整个人形成一道标准的直线。
右腿作为滑腿,直直立在冰面上,支撑起整个身体的重量的同时,还要控制身体的平衡与转速,确保这是一个匀速旋转的过程。
先是右腿的起跳,又是右腿的落冰,眼下还是一长串的以右腿为滑腿的旋转动作,尖锐的疼痛不断累积,甚至越发强烈,令纪和玉的视野都有一瞬间的模糊。
但他旋转的动作依旧干净漂亮。
保持着燕式旋转的姿态转足八周后,纪和玉腰腹向后发力,一把攥住了自己的冰刀,将整个人拉成一个圆润的环形。
甜甜圈旋转。
俯拍视角里,少年拉出的圆环漂亮到没有一丝棱角,简直让人难以相信,这是成年组男单可以拥有的柔软程度。
贴身的考斯滕将纪和玉完美的曲线和肌肉线条勾勒得无比清晰,自修长的颈项到纤细的腰.腹,再到挺翘的臀.形以及轮廓优美的腿部线条,没有一处不漂亮,但同时,又让人清楚地意识到,少年所拥有的,可不仅仅是漂亮。
在这具看似纤细单薄的身躯里,实则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力量,蕴藏着来自东方的神秘和伟大,蕴藏着独属于东方的坚韧不拔的毅力。
这是一种令人目眩神迷到近乎窒息的美。
纪和玉保持着甜甜圈旋转的姿态,高速旋转八周后,抓住音乐的下一个节点,手向后一够,同时腰腹和大腿也一并发力,一把攥住了自己的小腿,并将这个人彻底掰直,浮腿向后上方高高踢起,直至完全超过头顶,并被打成一条不可思议的直线。
直立的浮腿,弯曲的腰腹和连接于二者之间的纤细手臂,构成了一架直角分明的烛台。
腿.根和韧带撕裂样的剧痛几乎要将纪和玉扯碎,而随着身体的直立,强加给右膝的重量也更多,右膝的痛楚几乎要令纪和玉麻木。
快了,就剩最后的几秒钟了……
保持着烛台贝尔曼这个残酷至极也美丽至极的动作,纪和玉开始随着音乐旋转,而且还是一段加速旋转。
为了做到加速旋转,滑腿不得不给纪和玉提供更强的支持力,同时也要克服旋转过程中所产生的离心力,右膝的伤处在反复而剧烈的刺激之下,甚至让纪和玉的膝盖开始肿胀、发烫,像是在提醒这具身体,随时都有可能达到极限。
剧痛之下,肺里因为缺氧而导致的绞榨感,以及大脑因为供血不足的晕沉反而显得没那么明显了,甚至,还令纪和玉的精神愈发集中。
到了这个份上,纪和玉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一下子涌入肺里的气体过多,会刺激得他没忍住一阵咳嗽。
唯有凭意志苦苦支撑这一条道路可走。
一周、两周、三周、四周……
七周、八周!
一组butterfly跳进入的燕式、甜甜圈和贝尔曼联合旋转。这组联合旋转的难度相当高,定级也是毋庸置疑的达到了4级。
自东方冉冉升起的旭日,此时终于来到了最滚烫、最炽烈的时候。
温暖、光明、伟岸、无私、热忱……
所有积极且明媚的词语,都不足以形容这一轮旭日那动人心魄的美。
灯光打在纪和玉金红色的考斯滕上,其上繁复错杂的亮片和刺绣,在这一刻仿佛化作将军战铠上一片片的鳞甲,耀目得近乎晃眼。
直到这一刻,所有冰迷们才恍然惊觉,原来少年单薄瘦削的脊背之上,竟然负担了如此沉重的担子。
从蒋一清并未参加今年的大奖赛,而是将机会留给纪和玉去挣名次、留给陈衍芝和刚刚升组的刘彦池去磨练自己的行为中,长期关注花滑的粉丝都能看出来,蒋一清这为华国一哥,有将自己的职责转交给纪和玉的打算。
年仅十七岁的“一哥”,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今天这场节目足以证明,纪和玉完全有这样的能力。
在少年的肩上,有粉丝的期望,有国家的期许,有项目发展的未来走向。
他背负的实在是太多了,多到让人忍不住心疼。
这样的背负无疑是辛苦、甚至,是痛苦的。
但这样的痛苦,纪和玉甘之如饴。
虽然年纪只有十七岁,但曾有一世登顶花滑冠军的经历的纪和玉,早已将这份沉甸甸的职责视为己任。
继承前辈如蒋一清留下来的前路,同时,也是为“后辈”如刘彦池以及尚未升组的孟浔等人,打开一个更好的局面。
这样炽烈而又滚烫的心绪,执着到近乎成为执念,简直比高空中的旭日还要有温度,令纪和玉原本就已经远远高过头顶的浮腿被掰得更直,像是一把凌空指向未来的利剑,随时都能破开黑暗,扫除桎梏。
在这一瞬间,深植于每一个华夏儿女胸中的热血此刻都被激发,忍不住去仰望那一轮旭日,与之发出来自肺腑的共鸣,甚至是,去梦想成为那一轮旭日,与冰面上的少年一起,让世界听到华国的声音,让世界认可华国的文化,让世界处处,都响着华国的音乐。
“太震撼了,真的太震撼了!”直播间里,李诺的嗓音已然带着几分颤抖,“我相信,从来没有人想过,烛台贝尔曼竟然也可以有如此英姿飒爽的一面!”
“由于烛台贝尔曼对柔韧性的要求极高,在纪和玉之前,只有柔软天赋出众的女单才能完成,所以在大众的普遍认知里,这个动作与极致的美丽和柔软画上了等号。从未有人想过,原来一个烛台贝尔曼,也可以是充满力量、棱角分明的。”
“这组由butterfly跳进入的燕式、甜甜圈和贝尔曼联合旋转在难度上相当高,放在结尾的视觉冲击力更是极为惊人,在今天的赛场上,纪和玉选手无疑给了我们太多的惊喜!”
“这两天两支挑战着裁判和观众的审美的节目,完完全全就是根据每一个华夏儿女的心声所编排,不管最终会拿到怎样的成绩,都绝对能成为令所有看过这场比赛的华国冰迷心中一辈子的经典!”
【这必须得是经典啊!实在是太燃太好哭了!看得我都想垂死病中惊坐起去建设祖国了!】
【小玉太帅了!!!我宣布华国花滑无敌!!!】
【啊啊啊啊啊,4F+3F、外勾进3A、4S+1EU+3F和4F+3Lo,结尾还来一组butterfly跳进入的燕式、甜甜圈和贝尔曼联合旋转,这是什么神仙配置啊,小玉真的太牛了!】
然而,虽然直播间里的反馈非常好,冰面上的纪和玉的状态却已经糟糕到了一个临界点。
纪和玉从未像此时这样,在旋转的时候,不得不在脑海里一周一周地数着转体的圈数。如果不在脑海里思考一些别的什么,他根本就无法克服膝上的痛楚。
总算是数到了八周,总算是没有发生失误地转足了八周。
当纪和玉最后一圈的旋转与音乐同时落下帷幕的那一瞬间,现场爆发出了无比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而当纪和玉向观众和裁判席鞠躬致意的时候,更是有无数的应援物落在了冰场周遭。
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纪和玉沿着冰场周围滑行一圈,尽力捡起了粉丝送出的心意,在他想这些肤色各异、国籍不同的粉丝们挥手致谢的时候,还得到了不少友善的掌声和笑声,这是跨越了国界的支持和喜爱,纪和玉忍不住唇角微勾,连带着膝上的剧痛好像也缓解了些。
“他真的很有天赋。”裁判丹尼尔再度开口,也不知是试探还是提醒。
“当然、当然,”主裁判长卡尔斯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我们都看得出来他很有天赋,丹尼尔,你别再重复了。”
“哦,我只是爱才心切,忍不住感慨一下。“丹尼尔并未因为卡尔斯不善的语气,而是笑眯眯地解释道。
听到这话,其他几个裁判没忍住都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爱才心切?
他们这里谁不是爱才心切?
可问题就是,这个“才”与他们的立场存在冲突,而这样的冲突,又实在难以平衡。
“没事,我相信大家的心里都有一杆秤,”丹尼尔补充说道,“大家也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只是谈一谈我的想法而已。”
虽然后面还有两个选手没有上场,纪和玉的节目分再高也不可能打破裁判心里的隐藏上限,但如果能救一救他可能拿到的“下限”,说不定就能帮这个天才少年一把。
想到这里,丹尼尔望向正在滑下冰场的纪和玉的目光,都带上了点他自己未曾察觉的“慈爱”。
回到候分区后,还没等纪和玉坐下,陈衍芝就激动地窜了上来,将纪和玉一把抱住。
“小玉,今天的自由滑也太震撼了!我敢说,你今天的状态比以往任何一次排练都要好!”陈衍芝语气激动,半点没有对后辈超越自己的嫉恨,反而与有荣焉,很是自豪。
然而,因为被陈衍芝这么抱了一下的缘故,纪和玉本就糟糕的膝盖又一次承受了重击,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接着,就因为肺内一下子涌入过量的空气而不由得一阵呛咳。
陈长兴瞪了没轻没重的陈衍芝一眼,赶紧扶着纪和玉在椅子上坐下,骆温明则给他穿上外套,然后帮他拍了拍背。
“怎么了,还没缓过来吗?”骆温明瞥见了纪和玉有些吓人的惨白脸色,不由担忧道。
纪和玉就着陈长兴的手,勉强喝了两口加了盐的糖水补充了一下流失的能量,这才嗓音有些虚弱道:“右膝有点疼。”
闻言,陈长兴和骆温明当即变色。
纪和玉的忍耐能力和倔强程度,他们一向知道,恐怕少年口中的“有点疼”,程度绝对不会轻到哪里去。
而且,那疼痛的位置还是右膝,是纪和玉之前就已经伤过的右膝!
“胡闹!”陈长兴的脸顿时就拉了下来,“膝盖疼你还做退场滑行,不知轻重!”
说完,瞧见纪和玉惨白的脸色和简直盛着一汪水的眼神,不由又软了语气,沉沉一叹:“现在在每天的拍摄范围之内,不太方便给你看伤,你且忍一忍,一会儿我们架着你回去以后就赶快叫队医来看看。”
接着,陈长兴又无奈追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事关伤情,甚至是一个月后的J国站比赛,纪和玉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就跳最后那组4F+3Lo的时候才开始痛的,也不是多厉害的痛。”
“什么叫那时候才开始痛的,你还想什么时候开始痛?”这回,“指责”纪和玉的,是一贯对他很是温柔的骆温明,“这后面可还有半分多钟的动作,你可真能忍啊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