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适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骨节分明的手背上青筋崩起, 捏紧拳头时甚至会有一种把血液捏在手中的错觉……
这样的药剂当然不可能没有副作用, 但它在稳定性和效果上的优秀足以弥补那糟糕的后续影响,与同类型的药物相比, 它拥有绝对优势。
孙云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现在做的事情就是在拿寿命换取增幅, 但已经到了这种时候,这药剂的副作用也就不重要了。
有了药剂的刺激, 再加上精神力增幅器, 此次他所能掌握的力量远强于千年前,而与此相对的则是同样变强的01, 他的领域和触角遍布在这片星域中, 与曾经那个只占据了首都星的硅基碎片没有可比性。
这是最后一场战役了,而他必须要胜利, 舰桥内的布局是呈现辐射状的, 而最适合的地方是……
孙云适一步步地, 走到了操作台前,在那前世他死去的位置上坐下,在这个高度上他正好能看到01的面庞,有那么一瞬间,他在这幅熟悉的面孔上看到了那个属于往日“孙修绍”的倒影。
一切都仿佛旧事重演€€€€假如命运是个剧本作家,那么仅从选取舞台的习惯来看,它的趣味可真是糟糕透顶。
01的投影安静地悬浮在控制台上,他并没有干扰孙云适的行为,此时他的神情中带上了只有人类才会有的情感与温度,他就这么安静地凝视着孙云适,像是厌烦孤独的妻子在期盼着远行归来的爱人。
“阁下。”01用称得上是温柔的语气道,“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孙云适单手解开脖颈处的卡扣,闻言轻声笑了笑:“不必说什么‘从今往后’,按照你的标准……不,算上你的卵,那么一切可以从千年前,我十岁的那一年开始计算。”
他脱下了外套,这防护装置是联邦最新的军工护具,足以防御辐射、信息素干扰和能量束的冲击,但是不论它的功能再强大,在此时也完全派不上用场。
“您能这么想,我很开心。”01轻轻笑了笑,那张与孙修绍相似的面庞上蒙了一层无机质的光晕,“但那时的我并没有独立的意志,只不过是一枚处于卵鞘中的婴儿,有幸遇上了幼生期的您。”
“有幸……?”孙云适轻声叹息,“比起幸运,倒不如说我们的相遇是命运的必然吧。”
他随意地抛开外套,露出紧身的黑色劲装,薄薄的有机涂层勾勒出了此生这具躯壳的纹理,单薄,也许不一定能爆发出恐怖的力量;但必定劲瘦,足够坚韧,能承载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
孙云适清楚地明白,他之所以会坐在这里,时隔千年,接连两次,正是因为他还没有偿还所有的代价。
人类剿灭了轨迹生物的巢穴,得到了数枚星球富集的能量,享受了天网的便利,于是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主持战争的指挥者死于精神洪流的余波;清理残骸的掘墓人亡于能量风暴的潮汐;即便是最后的知情人,也成为了卵鞘的寄生体、存储信息的温暖巢穴。
这一份前因后果就链成了命运的必然,没有谁是纯粹的受害者,也没有谁是单一的加害人。
也许从硅基生命的角度来看,真正的受害者反而是01?
……被人类驯养,出现了能够与人类共情的逻辑链条,对加害者依恋又痴缠,好像真的诞生了人类的“感情”一般。
即便这份感情只针对一例人类个体,那也足够致命了。
€€€€你看,这不就出现了势均力敌的决战么?
孙云适这么想着,于是便也笑了,他抬起头,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仿佛对着前世自己。
他低声宣布:“开始吧。”
一股蓬勃的力量以孙云适的脑域为起点,爆发式地炸开,一瞬间弥漫填充了舰桥,潮水般鼓噪,它们汹涌着挤入天网的端口,蛮横又不讲道理,甚至称得上异常粗暴。
这是孙云适在重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抛洒出精神力,随之昂扬的是信念和战意,这种感觉就像是把灵魂挖出躯壳,疼痛又恣意。
孙云适的精神力确实能与01同调,但在他们的争端中,这份力量是能够给01造成冲击的,对曾经的硅基生命、如今的智能AI来说,这冲击不亚于人类在刀锋穿刺时所忍耐的苦楚。
01的投影微微闪烁,像是信号不好的显示屏,这突如其来的冲击直达本质,将他空白了千年的胸膛填满。
他半阖着双眼,脸上竟然隐约带着笑。
这点疼痛又算什么呢?他已经度过了多少麻木的岁月?只要是阁下给予他的,哪怕是痛苦,都显得既有趣,又甜美。
阁下啊……
这份叫人难耐又欢欣的痛楚,请和我共同分享吧。
*
首都星系停电了,在所有领域,一切范围内。
不,不只是电力系统的瘫痪,而是整个能源系统的崩溃,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一把撅断了能量输送的线路,让堵塞在输送链条上的能量无处可去,它甚至过分地光临了天网所占据的所有终端,能源抽取后,什么都不被剩下。
首都星系主航道内,无数零散分布的航舰像是没头苍蝇般乱窜,唯有一艘直奔首都星的航舰仍然遵循着航道,勉强前行。
“阁下!阁下你要做什么!”
在副官震惊地呼喊中,孔刑峥一把砸碎指挥台上的紧急按钮,下达指令:“一,开启屏蔽!二,启动备用能源,三,打开手动控制台,紧急方案一启动,目标首都星。”
他的命令立刻得到执行,屏蔽材料展开,悬在外太空的航舰彻底成为孤岛,被封锁起的备用能源逐渐激活,成为了航舰的新动力,最后是手动控制台€€€€手操航舰,这是千年前每个军人都学过的课程,但放在如今有天网辅助的联邦,只有特殊岗位的军官才能掌握。
孔刑峥站到了主控台前,一挥手接过了主指挥权,在副官震惊的视线中操纵起繁复的上千枚按钮投影,从生疏到熟练,像是阔别乐器多年的演奏家重新奏响他的琴。
“天网大概率已经沦陷,使用能源时必须与天网隔绝。”孔刑峥呵斥,“不要耽搁,立刻赶回首都星€€€€你去C5位。”
副官惊得一头冷汗:“是!”
他是学过手操课程的,但是根本没有实战经验,比起行云流水的孔刑峥,他的水准大约只停留在“一闪一闪亮晶晶”。
在数十人的努力下,无引导的航舰逐渐走上正轨,在没有天网的星图导航下前进,这样的航行对于主导位的人来说是巨大的压力和考验,脑力与体力都被压榨到极致。
孔刑峥早已汗流浃背,他一边看着粗糙的方位立图估算着坐标,一边闪避着有可能出现的障碍物,还不忘下达第二条命令:“除却航舰操纵室,全员成员进入急救仓,一分钟内准备脱离。”
天网出了问题,首都星即将成为风暴眼,那是精神力的战争,范围内的所有人都是牺牲品,遭殃的池鱼必死无疑,多少凡人奔赴都派不上用处。
副官当然是不知道这一层的,他忍不住询问:“阁下,为什么要€€€€”
“在首都星的大气层外,所有操纵室成员进入急救仓脱离。”孔刑峥直接打断他,下达了第三条命令,“主航舰悬停,由我独自驾驶轻巡迫降。”
副官不可思议:“执政官阁下!那我们不登陆吗?!”
孔刑峥横了他一眼,开了个不那么恰当的粗俗玩笑:“你上去干什么?也去捉奸?”
*
首都星系的能源危机正在逐步扩展,悄无声息地弥漫向被天网所覆盖的联邦星域,天网早就停止了服务,紧随其后的是各行各业仪器系统的能源紊乱,数百颗居民星依次被辐射,数亿亿联邦居民遭到波及,经济损失无可计数。
而这一切恐慌与危机的源头,却可以一同汇入到首都星的核心、那被改装后的航舰舰桥内。
精神力的拉锯战还在继续,孙云适试图去蚕食01的精神力,以达到将它彻底压制的目的€€€€即便他们正在同调,想要达到这一点仍旧非常困难。
同调只能让截然不同的精神力稳定交融,但这并不意味着彼此的融合,孙云适的精神力和01的天网仍然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譬如油和水,它们都是液体,但泾渭分明。
孙云适所要做的,就是让油水相溶。
假如想要在现实中达成这一点,那么条件就是高温高压、化学物质;而现在这是在精神力的战场上,必要条件就成了双方的蚕食与争夺。
这种感觉比起吸收星石来要粗暴百倍,凌乱的信息流在孙云适的脑海中遍地翻滚,好像连着大脑都要因此而沸腾。
熟悉的痛楚让孙云适浑身颤栗,他大口大口地喘息,仿佛脱水的鱼一般试图挣扎。
01半跪在操作台上,他的投影几乎就要贴到孙云适的身上,他隔着这层浅薄的距离,明知故问:“阁下,很难受吗?”
孙云适睁开双眼,在一串咳嗽后,命令:“你还有多少底牌,全部都扔过来吧。”
“……十分痛苦吧?您的身体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呢。”01轻声地笑起来,“人类的躯壳是您最大的限制,假如我继续进入,这里€€€€”
他虚虚地抚过孙云适的额头:“这里,会被彻底弄坏的。”
孙云适紧盯着这双近在咫尺的非人眼眸:“那就来试试,看看是我先崩溃,还是你先败退。”
“那么,冒犯您了……”01温柔地叹了口气,“阁下,我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69章 咸鱼度,0%
当填充在人类社会中的能量被扰乱甚至剥夺时, 这个社会便立即出现了崩溃的前兆。
无数车辆与运输货物被卡在横亘了整颗星球的管道当中,调节气温和天空的设施降下帷幕,一切与电力、辐射能量有关的仪器全部停摆, 就连信息网络的信号都彻底消失。
首都星的井井有条是建立在联邦天网之上的, 而当指挥网络彻底消失时,所剩下的便只有混乱。
即便联邦已经派遣了军队来维持秩序, 但没有天网的指挥, 就连军队的调度都显得格外困难了。
总控制中枢中,大门被人轰然撞开,但这一回的来人竟不是传讯兵,而是本该在外星域的末席执政官。
“终于有消息了吗,你是哪支队伍的, 等等€€€€您是!!”调度负责人之一在昏暗的光线中, 震惊地望着他,“阁下!您怎么来了, 现在航舰登陆是要€€€€”
“迫降!”孔刑峥没什么耐心地挥了挥手,他越过寥寥几人, 几步跑到最高的台阶上,“时间紧迫, 首席, 请给我下达首都星核心的指令!”
年迈的首席执政官端坐在首尾,在火光的照射下, 头一次显现出这样的老态。
“你……您来了。”他苦笑, 低声道,“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么?”
孔刑峥因为剧烈运动而粗重地喘息:“请放心, 修绍是不会让联邦陷入那种境地的, 最不济€€€€旧事重演。”
首席执政官定定地望着孔刑峥, 良久后,他阖上双眼:“是……一切就交给您了。”
两人的对话快速又隐秘地结束了,准许指令立即被颁到孔刑峥手中,他一刻都不耽搁,直接带着小队离开,直奔通往星球核心的升降井。
不知是老旧产物的特色,还是多年维修来未雨绸缪的准备,即便在能源与电力一同失效的情况下,这升降井还有最后一道机械操作的预设方案。
*
星球核心,舰桥控制台。
孙云适仰卧在控制台后的驾驶位上,他紧闭着双眼,把所有的精力都被用来维系意识的清醒,根本无瑕顾及外界的变化。
非人的精神冲击着人类的灵魂,在剧烈的刺痛后,通道被彻底打开,信息化作洪流汹涌而来,恣意地填充着有限的意识,又在艰涩的引导后被排斥着泄出。
像是潮涌,一次又一次,好似永无止歇。
有那么一瞬,孙云适甚至都要以为他已经死去,死于这没有尽头的洪流。
这是一种古怪的肿胀,它填充在灵魂中,简直就像是把01嵌进了自己的身躯,这种充满了侵略性的异样对任何一个精神力者来说都是惨烈的折磨。
但紧接着,孙云适便“看”到了01的视野。
那是一片无垠的星辉,流淌在潮汐一般的宇宙中,在仿佛枝叶缠绕般的骨骼间跳跃迸发,时间成了最无用的计量单位,这颗硅基生命所凝聚的巨树就这样攀援在无数颗星球之间,每一时都迥然相似,但每一刻又都截然不同。
孙云适只觉得自己也被这棵树同化,他正在与它们一同呼吸,聆听着属于它们的脉搏,他为了维系自我意志而挣扎在这片洪流中,但它们包裹着他,爱抚着他,簇拥着他,不愿意放松哪怕一丝一毫。
不知过了多久,这单调又宁静的岁月终于过去,一股崩塌的失落凭空炸开,“它们”被彻底撕裂,在干枯腐朽后,只剩下了渺渺几颗种子。
至此,只属于01的意识开始孕育了。
在一片寂静中,噪音与震响彻底打破这份死寂,亮光射入黑暗,在乍然裂开的视野中,孙云适看到了自己,那个年幼的、昏睡在母亲怀中的孩童。
这幼小的孩子睁开双眼,干净又清澈,种子落入了他的额间,单薄但温暖的力量包裹住了它。
在人类自以为剿灭了硅基生命时,这生命的种子同样播种进了人类的脑海€€€€人类自以为彻底剥灭了硅基生命,但事实证明,他们大错特错。
从来就没有什么单方面的“胜利”,有的只是相互依存,种因得果。
种子在幼童的精神域中生根发芽,孙云适被迫再一次见到了父母的死亡,在宇宙的能量潮汐中,惊恐的夫妇猝死,但却有虹色的薄膜覆盖在惊恐幼童的身上,这让他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简直就像是……就像是一个另类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