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坐在主位,闭着眼,转着手中的佛珠,一言不发。她方才还在慈宁殿礼佛,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没能起身,还是缓了一会儿,才摆驾来的拙园。
费金亦的修养颇为惊人,此时已经看不出拙园中才听闻此事时的怒火,哀愁担忧道:“儿臣知道徐耀是您的侄孙子,您的血脉,才放任他一介外男出入后宫。他与公主交谈甚密,儿臣也十分清楚。想着他们都是您的血脉,小儿女之间成婚,更是亲上加亲的喜事。”
容见默默地听着。
没有去仰俯斋读书的几日,齐先生也给容见写了帖子,里面说是知道他缘何不来读书,一个徐公子不足为惧。他在京中待了一个月,已不知收了多少公爵的礼物,甚至连商户的东西都收的肆无忌惮,来者不拒。他是个白身,可仗着是太后的侄孙,消息灵通的人家都知道他上京的缘由,也都给他面子,借机敛财。
齐先生的意思是找人参他一本,谴他回原籍,不让他在宫中生事,也打扰公主的学业。
归根究底,还是为了上学。
容见却拒绝了这个办法。
他心里很明白,即使这个徐光宗走了,徐家别的子侄还在路上,日后不胜其烦,须得一劳永逸。
太后想要他嫁给徐家人,诞下能掌控的婴儿皇帝;而皇帝则希望在皇位上坐到老死,再传位给费仕春,变成自己家的天下。
虽然其实两边都在对空气斗智斗勇,因为容见作为一个男孩子,根本没有生孩子的能力。
而太后如今行事如此嚣张,是因为疯马案,皇帝落於下风。那只要太后犯个错就可以。
容见不知道怎么令太后犯错,但是让徐耀犯下这样的过错确很容易。
难的是时机和消息。让锦衣卫透露皇帝的行踪很难,但是与那些后妃的事说出来却很容易。而后妃买通皇帝身边随行之小太监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今日在拙园小春亭等着的是准备弹琴的萧贵妃娘娘。
只可惜了,萧贵妃今日注定是等不到皇帝的了。
但其间种种意外巧合,只差一点,也可能碰不到皇帝。容见的备用计划就是萧贵妃,但这样总差点意思,说不定没现在这样的效果。
幸好还是做成了。容见手中握着热茶,没有成事后的开心,近乎平静的想。
费金亦道:“儿臣不过是代为打理朝政,如有一天,容家有了子嗣,儿臣二话不说,立刻就归田养老,将天下还于容氏。而这个徐耀,胆大包天,竟哄骗公主,意图篡夺朝政,使国祚旁落。”
徐耀本来被绑住手脚,压在地上,眼泪早在之前的半个时辰都流干了,此时欲哭无泪,只拼命在地上磕头道:“陛下!太后!草民醉后失仪,胡言乱语,万万不可当真,请您饶了草民一命吧!”
费金亦长叹了口气:“母后,此贼却想要将公主日后生下孩子归于徐家,这样的贼胆包天,儿臣也不得不处置了。”
他又提声问:“崔阁老,你意下如何?”
崔桂坐在容见对面的那张椅子,他年纪大了,似乎耳朵也不灵光,反应了一会儿方道:“陛下说的极是,极是。”
徐耀看到这样的情形,膝行至徐太后脚下,想要唤起她的怜悯,还未靠近,就被陈嬷嬷一脚踹开,哀嚎道:“祖姑奶奶,我是您的侄孙子啊!”
徐太后闭着眼,手中的佛珠转的越发快了,看起来慈眉善目,说的却是:“这个畜生,派人拉出去打死,不许入殓,只准葬在郊外的乱坟岗里。让世上的人都知道,胆敢谋逆之人都是什么下场。”
然而这位徐公子最后还是保住了一条命。
费金亦将他流放至弃都,夺了他的姓氏,却留着他的性命,是为了提醒世人,太后的野心天地可昭,人证物证具在。
这场闹剧也由此拉下帷幕。
容见也很疲惫了,他向皇帝和太后告辞,得了应允后离开。
从崔阁老身前走过时,对方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意思是厉害。
齐泽清所言,只能救一时之急。而容见这一招,却让太后短时间内都不敢再给公主安排婚事了。太后和皇帝近日都犯了错,反而必须得维系往日的平衡了。
容见的脚步一顿,走出了这座留观阁。
想必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不会再想来这个园子了。
在外面等的人是明野。
他没有同那些宫人站在一处,手里提着明晃晃的灯,迎着自己走来。
容见一怔,有些恍惚地问:“你不是今日休沐吗?”
明野提着灯:“没什么事,就回来了。”
他看着容见的脸,很轻地问:“怎么了,殿下累了吗?”
容见抿了抿唇,其实在里面的时候,他都是强撑着打起精神,现在明野一问,他就感觉很累了。
他没有那样谋划的天分,决定做这件事的途中,虽然没有后悔,但总是怕行差踏错,一败涂地。
到时候怎么办呢?会不会被皇帝发现自己的身份?
他其实也很害怕。
容见朝明野伸出手,他想要这个人扶住自己,很小声地说:“我好累,也好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见见不做,明哥也准备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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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动物性
今日白天时太阳很好, 晚上的天空却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容见垂着眼,他的心情就像这将要下雨而没有下的夜, 不是雨后的冷, 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所以朝眼前这个人伸出了手。
其实也没有想太多, 好像本能地觉得这个人会接住。
明野往前走了一步, 靠得更近了些, 容见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不过片刻, 就重新被另一个人的手托住。与他不同, 明野有一双握刀的手,被这样一双手握着,令容见仿佛置于一个安稳的、宽阔无际的高台之上, 让他不必害怕跌倒,也不用担心挤在一个逼仄狭小的地方、一不小心就会摔下悬崖。
容见抿了抿唇,指尖微微蜷缩着。
明野认真地问:“殿下有什么害怕的吗?”
容见用指尖碰了碰明野的手背,是催促的意思:“我们走吧。我想离开这里。”
他们逐渐远离灯火通明的留观阁, 远离皇帝的侍从、太后宫中的嬷嬷姑姑, 离开那些人。容见和明野的身形在人群中不算矮, 但是踏入长满高大乔木的林道后, 就被浓密的枝叶所淹没了。明野手中提着的灯是周围唯一的光亮, 他们置身于天地之间, 如蜉蝣一般渺小。
这样安静的地方。慢下脚步,停在路途中间时,容见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容见偏过头, 看着身旁的明野, 很小声地说:“我做了一件事。”
在准备今天这件事的时候, 容见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明野“嗯”了一声:“臣听说了,徐耀意图谋逆,冒犯了殿下。”
容见听了后,很平静地承认道:“是我做的。”
容见了解《恶种》里的男主角,因为他看过整本书,但是当纸片人变成一个实际存在的真实的人,他也不会认为自己和对方神交已久,袒露心声。
让他信任的人是明野。
在留观阁的两个时辰,容见没有说过一句话,静看事态发展,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对明野开口讲了几个字,他就有源源不断的话想要告诉对方。
容见想着这几日做的事,讲了个大概:“我很讨厌徐耀,想让他离开太平宫,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想了很久,才想出现在的办法。”
明野只是听着。他知道容见想要对人倾诉。
初听到这件事时,他就觉得奇怪,再想到容见前几日的种种行为,也能猜出个大概。
是容见设的局。
听容见一点一点打算,怎么对上时间的时候,明野有些失神。他不会说,容见可以提前告诉自己,他会帮他,过程不会这么惊险。甚至从一开始,这件事就不会这么计划,犯错的人是徐耀,这样的一个人,不值得让容见以身为诱饵,处于险境。
他也不会说,本来徐耀很快就会消失在上京了。
明野准备好了要怎么做。他的理由很简单,徐耀让容见很困扰,容见没办法读书,课程也耽误了很多。他答应容见,为他补习功课,让他在仰俯斋也能轻松地应对学业。
承诺过的事,明野就会做到。徐耀是这件事中的阻碍,他就会除去。
但事已至此,容见自己解决了这一切。
明野将要做的也不必再做了。
他低头看着眼前的人,容见似乎对自己毫无防备,就这么苦恼着、忧愁着,将那些事全然告诉自己。
也不是不聪明,这样的险棋也敢下,却还是这么天真。
说到最后,容见也不可能讲出他害怕的缘由,他无法把身份告诉明野,但还有一件别的事。
他说:“我就是觉得……这样做对不对呢?”
对于容见而言,更有一种不被别人看到的无形的恐惧,他似乎正在被这个世界驯服。
容见望向明野,缓慢地眨了下眼,连他自己都那么不明白的事,也不知道明野会给他什么样的答案。
忽然之间,容见又想起《恶种》这本小说,书里明野虽然有天神遗族的身份,但他从小被狸猫换太子,在族外长大,并未习得族中的异术,他的父母、族人喜欢的是被换掉了的孩子。
一无所有的明野也走到了最后。
容见的手腕搭在明野的掌心,他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夏日将尽的时候,无意间触碰到的时候,他觉得明野的手很冷。可现在快要入冬,明野的体温似乎没有什么改变,他却觉得变得温暖了许多。
他笑了笑,有些泄气的意思:“如果是你的话,是明野的话,一定会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
“我好像做这些就会很差劲。”
明野摇了摇头,平静地说:“殿下很厉害。”
容见疑惑地望着他:“什么?”
明野握住了容见的手,他的手指修长,很轻松地将容见的手腕圈入其中,微微用力,容见就“呀”了一声,仰起头,皱着眉,有点不高兴地望着他。
他都这么倒霉了,这个人怎么还欺负自己!
明野道:“你看,连臣都可以轻易伤害你。殿下是怀中抱刀、不知出鞘且单薄之人,身处群狼环伺中,仍不愿以别人为诱饵突破重围。伤人者易,伤己者难。殿下是愿意为人伤己者。”
他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但说出来的话却令容见刻骨铭心。
明野的手中提着灯,澄澈的灯光照亮了容见的脸。也许是今日在外面待了太久,容见面颊上的妆容也掉了一些,抹的脂粉并不比他的肤色要白,嘴唇上沾着深浅不一的朱红,这样半褪而未褪的妆容,露出少年锋利的五官,却衬着美人本身的情态。
容见有一张极秀美、极漂亮,会引人心神摇曳的脸。
明野抬起手,轻柔地替他理了理鬓间略有些散乱的乌发继续道:“如果是臣处于殿下的位置,一不会以自己犯险,随便使一个宫女太监,引诱他说出相同的话即可。不过,协同商议谋反者同罪,殿下怜悯别人,只会以自己为诱饵。二,臣也不会就那么放过徐耀。如果令陛下在盛怒之下将他处死,引起与太后间的猜忌,他的死比活着更有用。殿下刻意令他饮酒,是为了留他一条性命吗?”
他就这么一句一句,轻描淡写地说着,却有一瞬间令容见毛骨悚然。
明野太敏锐,也太可怕了。因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容见曾想过而没有做的事。
在此之前,容见每多认识明野一点,就会将他从小说中的纸片人身份剥离出来几分。
明野是手艺很好的叮当猫,是沉默寡言的侍从,是逼着他喝药的益友,是辅导他功课的良师。
他也是《恶种》中的主角,在群雄逐鹿中,扫清无数障碍,最后得到天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