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福知道自己话多,平日也很谨言慎行,但有时候说得快了,也不能考虑到每一句,正惴惴不安自己说错了什么。
容见恍然大悟,想起与灯会有关的事。
自古以来,灯会那日,皇帝应该在宫中宴请大臣。但费金亦还是做了面子上的功夫,腊月十五的年前灯会不会接待群臣,仅仅是家宴,只有后宫嫔妃、太后和皇帝参加,长公主作为晚辈,不可能不去。
而今年有所不同,费金亦为了表达对北疆的重视,准备在灯会当日正式宴请,也找了一些大臣作陪。
穿书之后的几个月,容见有意无意地改变了剧情。比如在原书中,长公主是绝无可能出来陪外族游园的,而现在的容见却可以自请前去,甚至有些大臣很希望长公主能来主持局面。
所以在原书里,朝贺的外族和长公主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接触,唯一的一次就是在灯会。
费金亦身边高手如云,防卫严密,南愚人也不是想要直接刺杀。长公主一旦出事,费金亦作为父亲,也作为这件事的直接利益相关者,必须前去安慰公主,询问情况。而到时候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定会人员混杂,南愚人准备借机接近费金亦,大约是厌胜之术,必须要有很亲密的接触才行。
四福的话提醒了容见。
南愚人选在灯会那日,等的不是费金亦,而是长公主。
而此时离灯会还有八日。
容见用热帕子擦了擦手,他轻声道:“请章同知过来,就说本宫觉得€€然人与大胤人身形不同,过于高大,相处之时,总有些畏惧,便想要加强守卫,叫他来与本宫商议,增派些锦衣卫来保护。”
长公主的身边不可能没有守卫,但有的都是宫廷内卫,要用锦衣卫就显得有些小题大做了。
然而容见就是要这么小题大做一次,他叮嘱四福道:“切记,得在很多人面前向章同知禀告,让这件事传遍锦衣卫。”
四福不明白为什么,但也不会问,只知道怎么按照容见的意思,将事情办好。
容见用了晚膳,又等了大半个时辰,看了小半本书,周姑姑才进来禀告,说是章同知求见。
容见合上书:“请章同知去花厅吧。”
甫一进花厅,章三川就起身给容见请安,容见招呼着他坐下,又道:“这几日同知可有别的消息?”
章三川神色肃穆:“臣着人盯着会同馆,日夜不敢停歇。每日入夜,从宫中出来后,北疆和南愚的一干人等都待在会同馆,里头的线人说,没有私下会面。但那位十四王子的侍从阿塔,有事没有随身侍候,偶遇了几次南愚人。”
南愚不如北疆重要,翻不起什么风浪,待遇也截然不同,来宫中不过是走个过场,并不怎么招人待见。
除此之外,章三川还暗暗着手调查了手下的人,一点一点精挑细选,才挑出些绝无可能是奸细的人。这些都是祖上三代就在京中定居,家宅安稳,有妻有子的当差之人。一个人当奸细不难,而如果有家庭负累,就几乎不可能。这些人也无不良嗜好,平日里行迹没有丝毫可疑之处,甚至没有出京办事,北疆得势也不过是在这十几年,不可能将手伸得那么远。
所有的事,章三川都没有隐瞒,一一上报给了容见。他是个识时务的人,知道此事紧急,而长公主的要紧之处,不可能再有遮掩。
容见听了后,觉得很佩服,章三川办事水平之高,实在是出人意料。他曾听闻锦衣卫的另一位孙同知是靠家族余荫和妻子的娘家,才混上了这个位置,平日里只会奉承讨好,职务都推诿给了属下,功劳都留给自己。
幸好当日的疯马案接手的人是章三川,否则容见想要接触锦衣卫,还得颇费一番功夫。
容见淡淡道:“那同知以为,寻常时候,南愚人能靠近陛下吗?”
章三川不假思索道:“绝无可能。”
他是锦衣卫同知,亦无法陪侍在费金亦左右。皇帝身边侍奉之人,无一不是深得信任的近卫。
容见饮了口茶,道:“那就对了。”
章三川疑惑不解:“殿下的意思是?”
容见再将之前的推测和盘托出:“南愚人的目的是殿下,却似乎要在灯会当日,对本宫动手。之前本宫还很疑惑,为什么要这么做……”
章三川却已经明白了过来:“南愚人是为了打草惊蛇,制造混乱,引陛下出现在混乱中。”
事已至此,其实要想保护费金亦的安全,已很容易,但想要抓出那个奸细,却还是没有头绪。
章三川暗自想了几日,已猜出那人只是一个无名无分,平日里谨小慎微的当差之人。但这样的人,在锦衣卫中,实在是不胜数,而要一个一个调查他们的出身来历,还需要费大功夫,而眼前迫在眉睫,实在耽误不得。
于是,他便开口道:“殿下此次叫臣前来,又特意叫四福公公在众人面前说要求锦衣卫的保护,是否已有打算?”
容见偏过头,看向窗外的夜色,思忖道:“的确有个想法,不过得问问同知,可不可行。”
章三川身热口燥,也饮了一口茶,恭敬道:“愿闻其详。”
容见低眉敛目,章三川只瞧见他小半张侧脸,听得他说:“他们将日子定在灯会,想必已有了万全之策。所以灯会那日,必然要让他们不能成事。章同知不妨在排班的时候,告诉手下之人,长公主在灯会当日要出宫为太后祈福,请求菩萨保佑太后千秋万岁。”
这谎话是假到不能再假的,借的还是太后的名头。然而宫中的人却会深信不疑,实在是太后前科累累。
更何况被戳穿了也没什么大事,若太后听闻了这个消息,说不定觉得很妙,真让容见去了。
章三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长公主的这个策谋可谓是釜底抽薪。本来在南愚人看来,灯会当日是动手的最佳时机,不可能出现问题,而一旦长公主不去,必然会使他们方寸大乱,临时变动计划。
桌上的茶已经凉了,容见握着冷的茶盏,也是为了平静下来,使思绪更加清晰。
片刻后,容见整理好想法,继续道:“距离灯会还有八日,这八天中,本宫会挑四日前去。每天晚上,外族都离宫回到会同馆后,本宫才会差人告诉明日当值的大臣,去不去第二日的游园。”
本来有八次机会,变成了四次,生死攸关,章同知难免着急,他问:“殿下为何要缺四次?”
容见抬眼看过去:“同知稍安勿躁。”
他的语调平静,有种很能说服人的平静:“动手的机会很少,他们才会着急。时间不能确定,仓促之下作出的决定才更有可能出错,不是吗?”
花厅中装饰精美,连窗棂上的一朵雕花都栩栩如生,看起来是深闺暖阁,容见脂粉未卸,宫裙未脱,置身其中,与这么脆弱美丽的东西相称得宜,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如此:“所以同知也不必着急。如今敌不在暗,迟早要付出水面的。”
章同知觉得眼前这位长公主着实深谋远虑,年纪这样轻,实在是有些可怕了。
至于那些细枝末节,容见就很随意了:“同知盯着南愚人,叫他们不能近陛下的身,如此便做成了最要紧的事。至于怎么抓住他们的痛脚,从侍卫中找到奸细,就看同知的本事了。”
章同知听了容见的话,琢磨了一会儿,确实不可能有更好的法子,于是微点了下头,起身告辞,准备今日就要开始布置。
“对了。”
容见叫住了他,章三川转身望去。
他听见那位长公主道:“如果真的是最坏的情况,直到灯会那日,也没抓出来人。那你就提前禀告给陛下,说是察觉到南愚人的阴谋,让陛下布置天罗地网。他得知这件事,大约也不会怀疑那么多人了。”
容见的嘴唇凝着笑意:“同知知道怎么和陛下禀告吧。”
这是一场冒险。容见直接同意了此次事故最后兜底的手段,就是找不到奸细,直接告诉费金亦。但整件事都是从容见口中说出,这是最大的危险,全看章三川怎么和费金亦禀告,或者说制造证据,让皇帝相信。
容见不是那种不顾别人死活的性格。就算这事和他没有关系,他也不需要和锦衣卫做交易,但凡知道身边会发生这一幕惨剧,也会提醒章三川,将知道的东西都告诉对方。
可能很多人觉得他这样不谨慎,太过心软,而且着只是一本书。
但容见却并不这么认为,他已经活在这个世界里了。如果他把自己当成人,那么书里的其他人也是真实活着的。
但也是直至此时,章三川才心悦诚服,无论成与不成,长公主的能力与德行都叫他甘心情愿地叫一声主子,并打算日后为他效力。
*
那日过后,容见纠结了一番这么做到底能不能行,但想来想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他就这么个水平了,希望能有个好结果。
而章三川则忙得彻夜不休。
容见提了个大概的方向,具体该如何操作,分隔不同的侍卫,到时候又如何确定奸细,监督之人的嘴该怎么堵,都是章三川细细敲定下来的。
这些具体的事宜,容见一概不知,他只负责最开始提的计划。
接下来的几日,宫中看起来风平浪静,仿佛长公主要在灯会当日出宫的消息并未引起一丝波澜。
关于要挑哪几日去游园,容见也颇费了些功夫。放出消息后,他先是去读了两日的书,又连去了两日,然后停了一日,今日准备第三次游园。
这样捉摸不定,更能人觉得机会稍纵即逝,现在就动手。
容见是这么想的,实际情况是到了第三天,天已经黑了,照理说再待一会儿就该回去了,还是没有丝毫动静。
容见:“……”
是不是还要给劫匪制造机会啊!
别的人倒是好打发,毕竟公主之命,不能违背。但明野作为贴身侍卫,也寸步不离,而且如果明野不愿意,容见也不能令他离开。
这该如何是好。
有明野这样一个能以单刀打败达木雅的高手在,也许北疆人也会畏手畏脚,不敢动手。
容见偏头看向明野,想要打动这个人。
他知道自己演技很烂,但是话说的软一点,好听一点,明野似乎不会表现出来,甚至比寻常时候显得更平静,但其实总会答应容见的无理请求。
比如不想念书念累了摸鱼,齐先生布置的作业太难超过他的能力范围,容见是条咸鱼,偶尔犯懒很正常,就想推给明野。明野作为先生的时候,有种不动声色的严厉。最开始的时候,容见还有点怕他,后来发现这一绝招,就经常哄得明野为他做本该由自己完成的作业了。
再厉害的人,也有弱点。
容见是这么以为的。
而明野本来是没有的,但他在意容见,想要保护容见,不愿意这个人收到伤害,于是就有了。
容见抬手呵气,他的手合在脸颊前,遮住了口鼻,似乎是真的很冷,对明野道:“外面好冷,你帮我去要热的牛乳吧。”
这样的小事,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明野道:“牛乳让四福去拿。”
容见靠近了些,很小声地添了一句,声音又甜又软:“还要一点酒。他们又不知道我喜欢喝的是哪一种……”
这是他们俩之间的隐秘,容见只讲给明野听。
明野搭着眼帘,他看到容见缓慢眨着的眼睫,乌黑的眼眸里似乎有很多期待,很希望眼前的人为他达成。
之前可能是无意间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态,但最近越发频繁,是令人无法忽略的刻意。
但明野没有拒绝,只能答应。
很多时候,明野确实拿他的长公主没什么办法。
他说:“好,那殿下等在这,不要乱走。”
容见点了下头,他忍不住说:“明野,十五那天的灯会,我们一起去看灯,好不好?”
其实他更想说,若是真能在这几日逮到那个奸细,他便去奏请太后,使谎话成真。有了上次的经历,加上太后对佛道的沉迷,太后很大可能会答应下来,就是不知道费金亦会不会阻止。总是,到时候能和明野再去宫外无拘无束的游玩,比在宫内好太多了。
容见的性格是不太瞒得住话,面对明野时又有盲目的信任,控制自己能只说到这里已是竭尽全力了。
明野离开后,容见独自待着,更觉得无聊了。
长长的游廊空无一人,天鹅绒一般的夜空中只有一轮弦月,前几日下的雪还未化,一旁开着几枝绿萼梅,颜色颇为新奇,容见有心想多看几眼,打发时间。
也不知道来不来。
容见本来觉得是很安全的。因为根据《恶种》的原文也可推测,当时北疆人其实也不想闹得太大,和大胤不死不休,试图刺杀公主的事很快就会被南愚人咒杀费金亦的事掩盖过去。而真的把大胤明面上钦定的继承人的母亲掳走,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然后,霎时之间,容见感觉掠来了几个人影,本能是想要逃开,但他确实手无缚鸡之力,在这样一个不科学的世界,能打得过一个纨绔子弟,却完全没办法从北疆人手中挣脱出来。
挣扎之中,容见被人捂住了嘴,头上的步摇花钿落了一地,有零零碎碎的响声。
被人敲了脖子,昏迷过去以前,容见的最后一个想法是,希望锦衣卫有点用,被让人真把自己掳走了。
那可真是阴沟里翻船,一下子翻了个大的。
作者有话要说:
见见,见见,你想好怎么直面怒火max的老公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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