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肚子已经有四五个月大了,看上去却比上次唐都见到的模样瘦了一轮,脸颊都有些凹陷,眼底浮现着浓浓的青黑,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双眸现在也蒙上了一层灰暗:“我听他们说,这里是个没有神秘的星球,是这样的吗?”
唐都点了点头。
“您刚才问我,要不要去第一主星生活,”女人低下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打算留在这里了。”
唐都似乎明白了她的想法,他干裂的嘴唇嚅动了一下:
“……是吗,那也挺好的。”
身为母亲,她们的想法似乎都是一致的。
对于孩子,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要平平安安地长大就好了。
接下来唐都又去安置处看了一眼那些孩子,大概是前两天都已经耗尽了体力,现在哭闹的孩子已经不多了。十几岁稍大一点的,开始自觉照顾小的,小一点的孩子们就抱着当地政府免费发的玩偶,用一种惶然无措的眼神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唐都给他们送了一点糖果之类的零食,又带来了几百本故事书,告诉他们这里的生活只是暂时的,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孩子们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但没有提出质疑。
“总督哥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临走时,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拽住了他的裤脚,小心翼翼地问道。
唐都的脚步顿了一下,旁边立刻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把她抱走了,连声向他道歉:“对不起总督阁下,这是我妹妹,她不是故意的……”
唐都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脑袋。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起身的时候他踉跄了一下,跟着他一起来的人立马扶住他,这人是唐觉的手下。
他紧张地问道:“小唐总督,您还好吧?是不是低血糖?我就说嘛,您一天下来只吃那点儿东西根本撑不住的。”
唐都想说自己没事儿,只是起身太快头晕了一下而已,但他根本没有力气说话了,只能摆了摆手,脚步虚浮地回到了车上。
荒星Y011的街边有很多老旧的古建筑,这是在整个帝国范围内都不常见的。因为哪怕是在有皇室居住的第一主星,由于神秘现象的普遍发生,很多建筑物也是拆了建建了拆,根本留存不到上百年。
这里虽然是荒星,但却因为它与众不同的环境,人们生活的大多惬意而安宁。
自那场传说中的大灾难发生后,整个星球已经近两百多年没有神秘现象诞生了,绝大部分当地人甚至连神秘是什么都不知道。
因此,在看到从荒星Y018的星际遗民时,他们的眼中更多的是同情和对神秘的好奇,但却很难对这些孩子们的经历感同身受。
对于他们来说,日常生活中唯一能接触到的“神秘”,就是那片覆盖了方圆几千里的黑雾区域。只是它对人类真正的损害几乎为零,尽管这些年一直有胆大包天的冒险者试图进入其中,但无一例外,最后都会像是梦游一样,糊里糊涂地就转出来了。
“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
正在开车的唐觉手下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唐都是在问自己,忙回答道:“没有了,本来按照规定,您身为星球总督,在灾难发生后需要第一时间赶往第一主星向陛下进行汇报检讨,但是陛下的意思是让您先在这里好好休息,别的不用考虑太多。”
唐都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实在是太累了。
精神上,身体上,无一不已经濒临极限。然而他的大脑却一点儿困意都没有。
就像是垂死的病人又被打了一针强心剂,只能在生死的边缘痛苦挣扎,唐都现在就是这种感觉,他恨不得现在就晕死过去,可事实是在车子到达目的地之后,他只是木然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星网,自虐似的翻起了各种关于荒星Y018的新闻报道。
【滴,检测到宿主血压异常,呼吸频率过快,心脏超负荷】
【正在启动自我保护机制……】
唐都迷迷糊糊地想,系统不是只负责修复物理伤害吗?什么时候心脏问题也归它管了?
但下一秒,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一觉唐都睡了很长时间,中途,他还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与系统无关,纯粹是他自己过去的回忆。
“滴滴,滴滴,滴滴滴……”
熟悉的心电监护仪声响,一开始唐都也以为又是哪个人的回溯梦境,但后来,在看到那个坐在床边板凳上低头削苹果、连脚都还够不到地的小小身影时,他才明白,原来这是自己的梦。
那个男孩,就是小时候的他。
他慢慢走近,看着那个躺在床上偏头注视着“自己”的苍老女人,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几十年没有再见到过她了。
甚至看着她的样子,都觉得有些陌生了。
她是他的养母。
她的年纪其实也并没有多大,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因为常年操劳有着六十几岁的面容。唐都低头看着她放在身侧的手,粗糙黝黑,满是老茧,一点儿也不像个女人的手。
但就是这双手,把他从福利院牵了回去,给了他一个家,又小心翼翼地捏着绣花针穿针引线,给当时换了环境后每晚都睡不着的自己,缝了一个丑丑的蓝色鲨鱼小枕头。
“小枕。”
听到她的呼唤声,坐在病床边上的男孩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用小刀切了一小块苹果,递到她的嘴边。
“吃。”男孩言简意赅道。
她一辈子没有结婚,本来打算后半生都和唐都相依为命,谁知道养了小孩才知道花销有多大,一天打两份工还有一个临时兼职,身体出了问题也不敢告诉别人,最后在工作岗位上晕倒送进医院时,已经来不及了。
自她离开后,唐都在这世上就再没有了归处。
他没有再被领养,在福利院一直呆到了十八岁,大学毕业后,他就带着自己勤工俭学买的第一台相机,毫不留恋地踏上了这场持续一生的孤独旅程。
女人微微抬起头,费劲地把那块只有指甲盖大的苹果块含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
她现在吃不了太多东西,因为喉咙里全是化疗导致的血泡,哪怕是吃流食都会刺痛无比。但是她知道唐都其实很喜欢吃苹果,只是觉得水果太奢侈了,一直舍不得开口让她买。
但现在她病了。
病人就是要吃好东西,所以她会努力让自己吃一点,剩下的,就都是唐都的了。
果然,在给她喂完了一小片后,男孩便板着脸道:“你不能再吃了,否则又要跟上次一样吃不下饭了。”
她含笑看着他,对男孩的小心思看得明白,但也知道他是为自己好:
“好,那小枕你把苹果吃完吧。”
男孩矜持地点点头,举起苹果,“啊呜”啃了一大口。
唐都站在旁边,忍不住深深捂住了脸。
原来自己当初这么没出息的吗?
只是一个苹果而已……
病床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果篮,里面的水果都很便宜,苹果占多数,不过看上去都还挺水灵的,丝带蝴蝶结一扎,倒也勉强能算得上是表面光鲜。
这是女人亲戚送来的,都说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这帮亲戚,算是把世态炎凉表演了个活灵活现。
明明知道女人住院后他们家已经没有经济来源了,来看望时却全程不提钱,只是一直有意无意地问老家那间房她打算怎么办,在得知她居然打算把老家的房子给养子之后,更是怒气冲天差点儿当场翻脸,呆了没十分钟就敷衍一句匆匆离开,从此再没出现过。
唐都想着上辈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原本因为看到养母激动的表情也不禁淡漠了几分。
病房外的天色渐渐黑了,男孩翻开书包,准备把今天的作业写了。但平时一向督促他学习的女人,今天却罕见地问他:“这周末老师留的作业多吗?”
唐都呼吸一窒,攥紧了拳头。
居然是那一天……
男孩也愣了一下,摇摇头:“不多,大部分我都已经在学校写完了。”
“那就好,”女人握住他的手,“陪我说说话吧,儿子。”
男孩坐在座位上,有些不自然地扭了一下身子,他一向面子薄,所以被领养到现在都没叫过女人一声妈。但他却默认了儿子这个称呼,说:“好吧。”
唐都扭开头去,他望着医院的墙壁,不忍心再听接下来的对话。
“之前我让你背的那串十六位数字和密码,你背下来了吗?”
“背了。那是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
顿了顿,她又问道:
“我住院之前家里水池里的那块肉,你有放冰箱吧?吃了没?”
男孩的眼神漂移了一瞬:“吃,吃了。”
其实他早就忘了,等发现的时候早就臭了。
看到他的表情,女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叹了一口气,遗憾道:“可惜了,那块肉那么好,平时都舍不得吃,本来是打算在你生日的时候红烧的。”
“一块肉而已,等你病好了再买呗。”男孩晃了晃腿,满不在乎道。
女人笑了笑:“也是。”
说了一会儿话,她似乎是有点儿困倦了,见状,男孩便伸手给她掖了掖被子,一副老成的模样教训她:“你别说话了,累了就睡一会儿吧。”
女人却还舍不得睡,她还想再跟儿子多说几句话,余光注意到放在床头的果篮,她说:“那这个苹果你要记得吃,别再跟肉一样,全都放坏了。”
“知€€€€道€€€€啦,”男孩拖长了声音道,“我不是每天都给你削一个嘛,哪里会浪费。你今天好€€嗦唉,是喉咙好点儿了吗?”
“是啊。”女人笑着望向他,“而且当妈的€€嗦点儿怎么了。”
男孩嘟囔了一声:“你又不是我亲妈。”
唐都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恨不得穿越回过去扇自己一巴掌,对女人说出这句话,这是他一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
可惜,人生没有后悔药。
果然,在听到这句话后,女人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下来,病房里陷入了寂静,男孩有些不安地咬了咬下唇,似乎是想要道歉,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我……”
“没事,”女人朝他淡淡笑了笑,“你没说错,我们确实没有血缘关系。”
“不过,不管你怎么想,你永远是我儿子。”
男孩的脸颊浮现出两团晕红,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不好意思,他欲盖弥彰地把书包扯过来趴在上面,脑袋深深地迈进臂弯里:“我困了,睡一会儿!”
女人轻笑起来,伸出粗糙的大手,慢慢抚摸着男孩的头发。
唐都仍记得这种感觉,母亲温热的指尖摩挲过头皮的穴位,放松了身躯,精神像是漂浮在云端一样。
这是他一辈子睡得最安心的一觉。
直到夜幕降临,烟花绽放在夜空中,照亮了昏暗的病房。
猛地打开的病房门惊醒了趴在病床边的男孩,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只能呆呆地看着医生和护士紧张地忙碌着,在突然亮堂起来的病房里脚步匆匆地来回走动。
那天晚上,除了从学校带回来的书包外,他把果篮也拎了回去。
离开医院,坐公交到站,再走一段长长的夜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