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它对你的意义非凡。”
应天凝视着唐都,灰眸深处泛起一丝很难用言语描述的深沉情绪。
就像是黑雾散去后城市霓虹灯在雨中泛起的光晕,褪去了曾经身为首席杀手和实验品的漠然冰冷,从未有这么一刻,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完整的、能够感知到幸福的人类。
“曾经是。”他说。
应天知道唐都拿戒指出来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他确实很吃这一套,于是叹了一口气,对唐都说道:“下不为例。”
这就是翻篇的意思了,唐都松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忽然感觉有什么凉丝丝的东西落在脸上,不禁抬头向天空中望去。
€€€€下雪了。
宛如千万片细小的洁白羽翼从遥远的天际向着城市坠落,金黄的圆月缀在无星的夜空,冰凉的空气淡化了持续多日的紧张气氛,行人们纷纷驻足仰望,看着细雪飘飘悠悠地降落,又随着冬日的风飘向更遥远的街道。
唐都忽然想起来,这是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看到的第一场雪。
大哥曾对他说过,第一主星的气候非常适宜人类居住,即使是最寒冷的季节也很少会下雪。而海塔尔即使是阳光明媚的春季,放眼望去,整座城市也依旧被皑皑白雪覆盖。
温热的呼吸化为白雾消散在空气中,唐都顺从地低下头,任由应天将灰色的围巾缠在自己的脖颈上,那些不解的、冲动的、难以承受的苦涩记忆渐渐淡去,他用目光勾勒着应天眉眼的轮廓,突然道:“我有点累了。”
是真的有点累了。
“但还不想回家,”唐都冲想要为他再度打开虫洞的应天摇摇头,轻声央求道,“背着我走一段路吧。”
应天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什么都没说,只是半跪了下来。
唐都很愉快地把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交给了他,应天的身体素质有多好,这世上应该没人比他更清楚了€€€€果然,在站起来的时候,即使承担着一个成年男性的重量,应天依然站得非常稳,就连晃都没晃一下。
唐都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将自己的脑袋搁在应天的肩膀上,大概是因为太过于安心,没过多久,他就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为了避免太早睡着,他半阖着眼睛,低声告诉青年自己这一路来的收获。
关于应海创造的神明,还有那上百封从未寄出的家信。
“看吧,”等全部讲完之后,唐都才得意洋洋地对应天说道,“我当初说什么来着,你还不信。哪里有往家里供奉凶神的?”
他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应天回答,就又说道:“愿赌服输,你这次打赌输了,所以按照约定,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应天开始思考自己究竟什么时候与唐都打了赌,在没有危险的时候,他虽然经常后知后觉反应迟钝,但在唐都故意挖坑给他跳的时候,应天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因此,他虽然没想起来,但还是从善如流地问道:“什么条件?”
一阵风裹挟着无数雪片吹来,唐都搂紧了应天的脖颈,又把自己往围巾里缩了缩。
“等我走之后,记得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他低声道,“好好照顾自己,听到没?”
树影婆娑,夜晚的人行道安静的只能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心跳和呼吸声,直到一辆按下鸣笛的汽车驶过,应天这才恍若大梦初醒,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
“敷衍。”唐都抱怨道,“一看就没听进去。”
“对不起。”
唐都恨恨地去咬他的耳朵:“你就是故意的!”
“嗯。”应天的声音夹杂着一丝罕见的笑意,他把背上的唐都往上颠了一点,动作小心的就像是背着他的全世界,“还有别的吗?你应该不止调查了这些吧。”
“哦,还有一家讨厌的研究所,”唐都恹恹道,“这些药就是在那里凑齐的,到时候我分装一下,一瓶给辰宵,剩下的你拿着,以防万一。”
应天:“我也有份?”
“为什么没有?”唐都疑惑道,“罪我都受了,而且要是将来其他人有需要的话,你是最方便救人的那个,也不枉我白白疼一回。”
“你也知道疼。”
应天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自知失言的唐都立马闭上了嘴巴。
两人都不再说话。
应天听着耳畔逐渐变得清浅柔和的呼吸声,已经到嘴边的询问,最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他当然能看出来唐都在试图努力掩饰着什么,他了解自己眷属的一切情绪变化,通过那永远恒定活跃的心跳。而现在,那心跳声变得迟缓了,不仅仅是因为疲累,更有其他的原因。
脚下的道路逐渐被积雪覆盖。
“真少见呐,”本以为睡着的人在他颈侧很轻地说道,温热的呼吸驱散了一点城市深夜的寒意,“第一主星居然也会下这么大的雪。”
应天模糊地想,唐都好像对他隐隐约约地提起过,他来自一个寒冷的地方。
他不能透露太多关于未来的讯息,哪怕对象是应天也一样,神秘法则之上是无可违抗的宇宙法则,妄图操纵时空改变命运的人终会覆水难收。
所以他一直坚信,唐都的到来,包括他们的相遇,同样也是命运的组成部分。
“你故乡的雪也这么大吗?”
唐都望着前方漫长无尽的黑夜,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靠坐在总督府主卧大床上、遥望着窗外飘雪的安静夜晚。
那一段安静的日子,他本以为会持续很久的。
他闭上眼睛:“那不是我的故乡。但如果你问的是雪的话,那么,是的。”
海塔尔不是他诞生的地方。
但在那里的生活,却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唯一真正属于自己的黄金岁月。
黑色的防风服也逐渐落满了细碎的、晶莹的雪花,唐都靠在应天的肩头,看着自己披散在青年后背上的白发渐渐和苍白的雪融为一体,脑袋难以控制地一点一点地垂下。
终于,在彻底睡着之前,他说出了应总督的事情。
应天的脚步猛地一顿,环着他大腿的手骤然收紧。
“他……还活着?”他似乎是不可置信,但在唐都看不到的地方,应天变幻莫测的表情似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因此追问的语气显得格外急切,“你确定他说了自己是被神秘禁锢在当地,所以才无法离开的?”
“是啊,”唐都困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了,“他还让你有空多去看看他,趁着消散之前。”
听到这里,应天倒是冷静下来了。
“我……还没想好,”他声音微微沙哑,“到底该怎么面对他。”
但唐都没有给他回应。
他侧过头,看到了闭着双眼沉睡的唐都,和缀在霜白睫毛上的一片雪花。
应天安静地站了一会儿,重新迈开了脚步。
他重新整理好乱糟糟的心情,黑色的靴子在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积雪的街道上留下一串脚印,脚下的道路被昏黄的路灯照亮,一直朝着前方延伸。
感受着背后传来的温度和紧贴着肋骨的心跳,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为此,应天还特意挑了一条距离比较远的路。
他的眷属累了。
所以,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第91章 最后的生日
就算再过三十年, 唐觉想,他大概还是忘不了那个出租屋的夜晚。
那天是那月的生日,自皇宫回来后就经常不见人影的唐先生难得一整天都呆在家里,还有应先生, 也被他打发出去买了食材和蛋糕回来, 准备给那个白发小子正儿八经过一次生日。
这导致除了在唐都面前, 克里斯一整天都没有好脸色给他看。
唐觉乐得看笑话, 这家伙明明已经嫉妒到快要爆炸, 却还硬要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还主动到厨房说要帮唐先生打下手€€€€这不是活该吗?
都说一个人死了之后大家往往才会开始怀念他的好,虽然辰宵还没挂,但唐觉已经开始怀念他了。因为至少如果他在这里的话, 现在他不会只是一个人在心里默默地吐槽。
唐觉对过生日不太感兴趣, 因为就算唐海尘平时对他再苛刻,以往在唐家老宅的时候, 父母都依然会每年为他庆祝生日, 那些分家的人也会送他礼物, 每次都多到能堆满整整一间屋子。
每年都是一样的流程,收礼物,吹蜡烛,许愿,然后切蛋糕。
第一二次是新鲜,到后来就是无感了。
他并没有把这当做一回事,但之前随口说出来后, 却让整个家的成员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后, 还是辰宵开口打破了沉寂。
“你的运气和你的自知之明成反比, ”他犀利点评道, “这里坐着的人,除了你之外,没人知道生日是个什么东西。”
当时唐觉立刻看向了坐在中间的唐先生,然而唐都只是笑了笑,换了个话题继续讨论。唐觉就知道了,辰宵说的是对的,他确实是个该死的幸运儿,尽管他自己从不这么觉得。
“我妈妈因为总是在搬家出远门,每次都会错过我的生日,”那月坐在沙发上,兴致勃勃地摆弄着马上要戴的纸王冠,兴奋之色溢于言表,“我还从来没吃过生日蛋糕呢。”
“你已经抢了很多回辰宵的红酒蛋糕了。”唐觉冷静指出。
“但那又不是生日蛋糕!也没有蜡烛可吹!”
那月大声嚷嚷起来,他的礼仪老师看到他这副姿态大概会气得两眼发晕。正好这个时候应天带着采买的食材从外面回来了,唐觉一眼就看到了他手里拎着的那袋苹果,不禁有些疑惑。
他记得那月和唐先生好像都不太喜欢吃苹果,好端端的,应先生怎么会买这个回家?
“我打算做个苹果派,”厨房里的唐先生解释道,“毕竟是……”他的声音渐渐矮下去,唐觉依稀听到了一个“最后一天”,却不太能理解唐先生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需要我帮忙吗?”
出于礼貌,他还是问了一句,虽然唐觉能看出这个厨房大概率是塞不下第三个人了。
果然,这话一出,那边正低头系着粉色围裙的克里斯刷地抬起头,一脸警惕地盯着他,目光中还暗含杀气€€€€唐觉再一次肯定了自己关于判断对方有某种精神疾病的猜测,然后才抬头望向灶台边的唐先生。
唐先生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不用,有克里斯帮忙打下手就行了,他挺能干的。”
克里斯的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唐觉嘴角一抽,立刻转身离开厨房,决定眼不见心为静。
回到客厅后时,唐觉却发现那月手里正拿着一条熟悉的项链好奇地把玩,项链下方锥形瓶内的鲜红液体在灯光下反射.着刺目的红光,他脸色一变,一个箭步冲过去夺了过来。
“谁允许你动我东西的!?”
“谁想碰你的东西啊,”那月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你自己掉在沙发旁边的,我只是捡起来看看而已。这是什么?”
唐觉紧绷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什么也不是。”
其实这里面装着的,是他大哥唐海尘的血。
每个记载在唐家族谱上的人都要保留一份血液样本给本家,既是为了验证身份,也是为了方便家族清理门户€€€€唐家作为帝国四大家族之一,内部持有的神秘卡牌多到数不胜数,其中需要血液就可以操作的对象也不在少数。
唐海尘一贯谨慎,为了防止被人算计,他早就派人替换了自己留存在本家的血液样本。因此当唐老爷子把这份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血液样本交给唐觉时,他整个人都是茫然的。
“身为下一任家主,你有权利决定背叛家族的成员生死,”唐老爷子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岁,但还是哑着嗓子对他说,“看完这份资料,你就可以做决定了。”
唐觉接过那份纸质资料,上面的内容让他看了后一阵眩晕,后背满是冷汗。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兄长胆子很大,但唐觉不知道唐海尘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了争取到皇室的支持,不惜牺牲成千上万的星际遗民€€€€谋杀、陷害、威胁、绑架、利益交换、为非法产业链当保护伞,粗略算下来,他几乎践踏了帝国法律三分之二的内容。
唐觉自认自己算不上正直不阿,身为高层贵族,他见识过的黑暗远比普通人所能想象的还要多。只是像唐海尘这样,已经完全丧失了作为人类同理心的行为,依旧会让他不寒而栗。
他们……真的是流淌着同样血液的兄弟吗?
“这是哪里来的?”他颤抖着抬头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