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人生经历教给了他推卸责任。
如果事事都苛责自己,他早就因为愧疚之心而活不下去了。
消除了愧疚之心,并没有让他变得更加宽容。
他厌恶一切曾经鄙夷轻视伤害过他的事物。
他也不是真的不想报复沈玄默。
只是因为他害怕沈玄默。
他知道就算是顾家,也不一定愿意为了他去跟沈家作对。
以沈玄默睚眦必报的性格,他很有可能会被再次算计进去。
所以他只好自己找借口去规避这项风险。
人生重来一次,他当然可以暂时伪装成一副好人的模样。
他知道好人应该做什么€€€€
报答方二姨母女,记住她们一家的恩情,一辈子都当做真正的亲人一样爱护回报。
帮身边那些即将遭遇不幸的人规避掉风险。
不去斤斤计较那些那些还没有发生的小摩擦。
但伪装只能欺骗他人一时,却无法磨灭本性。
重来一次,他依然是那个已经遭遇了所有不幸、被磨灭了善良、自卑又自私、贪婪又虚荣、狭隘又短视的阴暗小人。
他已经变成了一滩烂泥。
更不幸的是,他还没有真正烂到骨子里€€€€
他的理智告诉他,那是不对的。
母亲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找回了他早就丢弃的廉耻心。
他知道自己已经是个烂人,但他还不能坦然接受自己彻底做一个烂人。
老天真是会开玩笑。
他没有信仰,没有梦想,甚至没有一技之长。
既满足不了自己的欲|望,也无法带给他人任何贡献。
他这样的人,有什么重来的意义呢?
如果是怜悯他的不幸,又为什么要让他带着那些不堪的印记呢?
漆黑的湖水没顶的瞬间,他还睁着眼睛。
恍惚间窥见远处的亮光。
他看见另一个人慢慢沉入湖底。
明明相隔很远,他却看清了对方的脸€€€€
与他长得一模一样。
时空交错的瞬间,他看见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那个自幼在顾家长大的顾白衣。
那个顾白衣几乎是他的相反面。
除了一张脸,他们就再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那个顾白衣在顾家长大,有庇佑他的师父、兄长,有喜爱他的族人,有敬仰他的对手。
他是万众瞩目的明星,是无数人交口称赞的天才。
他淡泊名利,从容自信。
他人迫切追求的名利、地位,在他眼中不值一提。
他讲义气,他善良,他有正义感,他最终因救人而死。
他是毫无瑕疵的英雄人物。
对比之下,另一个为了金钱名利汲汲营营,最后把自己的人生也变成笑话的“顾白衣”,简直就是阴沟里的老鼠。
可他也不想这样的。
如果他也在优渥友爱的环境下长大,他也会成长为正直又善良,阳光又积极的好人。
可惜,没有如果。
真是令人嫉妒。
沉入水底的“顾白衣”想道,就连那样毫不犹豫地舍弃生命拯救他人的果断也很让他嫉妒。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人跟他长着同一张脸、叫着同一个名字?
为什么自己这样的烂泥还有重来的机会,他那样的好人却要就此沉入湖底?
如果他这样的人代自己重新来过,妈妈会觉得高兴吗?
毕竟那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
他比自己聪明,比自己善良,比自己能干……
也比自己更应该获得一次重来的机会。
这可能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好事。
-
绵绵细雨不知从何时开始飘落。
顾白衣从地上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他伸手扶了下旁边的枝干。
昏昏沉沉的大脑慢慢恢复清明,他也终于认出来这是什么地方€€€€墓地。
面前不远处就是养母秦期云的墓碑。
顾白衣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丝,定定看了眼墓碑上的名字,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便干脆在墓碑前坐了下来。
“你妈妈可能更希望你能好好活着。”顾白衣自言自语道。
他知道原主已经听不见了。
那些记忆只是一些执念的残留,原主早就不在了。
兴许是记忆中那些悲剧都已经规避。
而他又动了怒气,亲手教训了那些用养母来攻击原主的人。
执念渐渐消散,藏在其中的记忆也倾泻而出。
顾白衣都有点猝不及防,被冲击得有些恍惚。
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依循着本能的指引来到了这里。
顾白衣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说那句话。
毕竟现在已经是他代替原主,在这个世界里活下来了。
所以他又对着墓碑说了一句:“对不起。”
原主不可能再回来了,顾白衣也回不去了。
顾白衣与前世唯一的交集,也仅仅是在刚刚那些突然涌入脑海的原主记忆之中,窥见一点零碎的画面。
汹涌的江水边,救援人员早就已经陆陆续续地离开,只剩江面上几艘船,还在徒劳地搜寻着受害者的遗体。
顾长乐站在岸边,被人死死地按住肩膀。
他的面容憔悴又苍白,神色一片空白,满眼血丝,却不肯眨动一下,死死地盯着翻涌的江面。
身边的人连声劝慰着什么,可能在安慰他还有希望,也可能在跟他说节哀。
顾长乐好像僵硬的木偶一样,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直至这记忆片段的最后,顾长乐好像忽然觉察到了什么,猛然间回头张望。
隔着记忆的画面,顾白衣陡然间也生出一种与他面对着面的错觉。
一向情绪内敛的大哥死死盯着他的方向,嘴唇微颤着一张一合,无声地叫他€€€€
「宁宁。」
通红的眼睛眨了一下,眼泪就滚滚而落。
“大哥。”顾白衣下意识叫了一声。
理所当然听不见任何回应。
他眨了下眼睛,才发觉眼泪已经模糊了视野。他又眨了两下眼睛,滑落的眼泪混进了雨水里。
多久没有哭过了,真是丢人。
顾白衣想揉眼睛,但看着被雨水打湿的手掌,最终又作罢。
等到恢复了一些力气,他才站起了身。
顾白衣对着秦期云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才转过身,慢慢走出墓园。
跨出大门之前,他还在想,下雨了怕是更不好打车,恐怕还得走回去。
还有剩下几个人,算是小喽€€,还没来得及教训。
但他今天暂时没有心情了。
他犹豫了两秒,要不要给沈玄默打个电话问问顺不顺路。
但就在下一秒,他一抬头就看见沈玄默匆匆跑过来。
“宁宁€€€€”
是沈玄默的声音。
不是错觉。
目光对上的一瞬间,顾白衣下意识移开了。